三月里的天,晚春时节,临近夏日,太阳还不是那么毒辣。
艳阳高照的天,伴随着枝头鸟儿清脆悦耳的声音,柳叶随风轻轻摇曳。
院内的茉莉花香飘进窗内,澜意靠在罗汉床上,单手撑着头,闭目小憩。
拒霜急哄哄从院外跑进屋内,看到澜意还在睡,跺跺脚上前摇晃澜意。
“姑娘,您怎么又睡在这儿了啊!”拒霜一脸无奈,接着道:“姑娘快醒来,今日要给老夫人请安!”
拒霜是个方圆脸的小姑娘,长相可爱,性格也比较跳脱。
澜意缓缓睁开眼。
眼前女子焦急的模样,让她看了不由得出神。
拒霜,在她生孩子的时候,被郁颢以偷盗之名告上了官府,二十乱棍打死了。
她愣了愣神,原来死后真的能见到她们。
环视四周,鹅黄色的纱帐、红木梳妆桌、绣着山水画的屏风,以及她经常看书横卧的罗汉床……
这一切太熟悉,又太真实,她复而看了看自己右侧,一本话本子打开着,上面正描写才子佳人定情的场景。
拒霜以为澜意还没睡醒,急得尖叫一声:“姑娘快些醒来吧!今日可是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去晚了,老夫人可要怪罪的!”
老夫人?
祖母?
祖母后来那么疼爱她,怎么可能因为她去晚了而怪罪她?
澜意显然不信,刚想反驳拒霜的话,便被拒霜从罗汉床上拉起来,带她往梳妆桌上走。
菱花镜前的女子一眼望去,雪白腮红,眉如远山含黛,加之那不画而红的唇,衬得镜中人更加娇艳动人。
澜意情不自禁抚摸自己的脸。
她临死之前的模样,满脸的伤痕和风尘,不堪入目。
这……分明是十六岁的她,带了点少女的青涩,满眼都是憧憬。
一直没说话的她看着急急忙忙为她梳头的拒霜,忙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姑娘您还想问这个啊?”拒霜噗呲一声笑了,“现在是辰时正刻。”
澜意摇摇头,认真问:“隆化几年?”
拒霜的动作一顿,将银梳放至桌上,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姑娘怕不是看话本子看糊涂了吧?今年是隆化二十二年啊!”
隆化二十二年。
澜意心头一颤。
这时候,李家没有出事,她也没有嫁为人妇。
难怪拒霜还在,祖母也会“怪罪”她。
她的祖母罗敏华,是一个重规矩的女人,对自己严苛,事事都要做到最佳,教导子女也更佳严苛。
李家家风能正,离不开祖母的功劳。
到老了,反倒变得慈眉善目些,对待孙辈皆是宽松的,只要孙辈开心就好。
祖母本是很喜欢她的,因为她长得最像年轻时候的祖母,所以在十五岁之前,得到了祖母最多的偏宠。但因为她在一次宴会上对郁颢一见钟情,声称非他不嫁,从此惹怒了祖母,以致于这一年来祖母处处看她不顺眼。要不是婚后那两年郁颢对她极好,祖母恐怕都不会再搭理她了。
“拒霜!”澜意回过神来,为了不让拒霜心生疑虑,便道:“我看话本子把自己看进去了。”
十六岁的她,最喜欢看的就是话本子,所以能够对郁颢一见钟情,也会被他的甜言蜜语所骗。
门外传来一声笑,暮云推开门,带着两个端着面盆和毛巾的小丫鬟进来,道:“姑娘下回再看得入迷,奴婢可要跟三夫人知会一声,把姑娘的话本子全部缴了,看姑娘还能看什么。”
澜意但笑不语。
这些话本子的确害人不浅,她从今以后不会再看了。
暮云接着道:“拒霜,还是让白蔻来梳头吧,以你这样梳,到时候姑娘就是最后一个到老夫人房里的。”
按照李家的惯例,夫人们三日给老夫人请一次安,姑娘、奶奶们五日给老夫人请一次安。
隆化二十二年,李家已有三位姑娘出阁,两位公子娶亲。
所以,未出阁的姑娘中,澜意最年长,若到晚了,罗老夫人的确会怪罪她。
拒霜闻言,轻声应了,退下去出去叫白蔻进屋。
屋子里这么多人围绕着澜意,澜意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过来了。
前世她到最后的那几年,身边连个能和自己的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回到了最初。
她的命运,一定会改变的。
而那个害得她满身污名的郁颢,她也不会放过。
他如何对她的,她定要他悉数偿还。
澜意目光逐渐汇聚在一处,镜子中的眼神变得坚定不少。
…
…
李家世代簪缨,家风严正,自李太师的祖父起,就主张不纳妾,一心一意对待妻子,不允许李家子弟流连烟花之地。
李太师与罗老夫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育有四子二女。长子在十年前的一场战役中阵亡,次子读书不行,只会经商,常常出海做生意,李家如今当官的,只有三老爷和四老爷。三老爷如今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四老爷如今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
澜意前去慈寿堂请安时,意外看到大夫人杨惜桃和二夫人江璇都在。
她先带着暮云和拒霜向端坐在上首的罗老夫人请安,“孙女给祖母请安。”而后一次看向杨夫人和江夫人,“大伯母、二伯母。”
罗老夫人身穿一件棕色暗纹直领对襟褙子,头发已经花白的她看起来十分得庄严,年过六十,身体硬朗得不见一点衰老。无人会知道,几年后的她满头雪白,靠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路。
风吹动澜意额前的碎发,让她鼻尖酸涩不少。
“今日你来得算早了。”罗老夫人淡淡开口,心里还在埋怨澜意。
她不喜欢郁颢。
杨夫人体型消瘦,因守寡多年,从不见脸上有半点喜色,穿着也格外地朴素。
她虽在看澜意,目光却是空洞无神的。
坐在她对面的江夫人可就不同了,她体态丰腴,喜好奢华,发髻上带了三四个金钗,走起路来,手上的戒指和手镯被阳光照射得光芒四射,险些刺痛了澜意的眼。
江夫人笑着上前牵着澜意的手带着澜意坐下,因今日夫人们都在,按照年龄,澜意只能坐最后一个,江夫人说:“澜清最近得了一个新样式,今日你去我院里,我亲自给你量体裁衣,给你做一件漂亮的衣裳。”
斜对面的澜清闻言颔首,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话。
坐在小兀子上的六姑娘澜心撅了嘴,“母亲偏心,怎么只给四姐做,我不管,我也要这个样式的新衣服。”
江夫人拿小女儿没办法,“好好好。既如此,那就谁都不亏待,澜意、澜诚、澜心都有。”
澜心轻哼一声,满意了。
彼时四夫人孙择瑛还未进屋,跟着她来的五姑娘澜诚就高兴得拍拍手,小跑着进屋,扬声道:“二伯母在说什么?新衣服?我也有新衣服吗?”
她笑着,脸蛋圆润了些,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
江夫人戳了戳澜诚的酒窝,嗔怪道:“别人长身体是竖着长的,你倒好,横着长,要浪费你二姐多少布料。”
澜诚吐了吐舌头,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二姐也是乐意的。”
澜清闻言掩袖轻笑,爽快应了,“行,一块布料而已,我铺子上的绫罗绸缎任你挑。”
澜诚毫不客气,“那就多谢二姐啦。”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依次给在场诸人请安。
孙夫人这时才带着三公子听润进门,她是个极其温婉的江南美人,听润也像她,长得偏乖巧了些。请过安后,看着大家乐呵呵的模样,她下意识望向坐在澜意对面的澜诚,“你又惹祸了?”
澜诚急得要跳起来,“我才没有!”
江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替澜诚解释,“四弟妹误会了,是我要给孩子们裁制新衣。”
听润听了吞口唾沫,“二伯母,我也有吗?”
江夫人正准备回答,澜诚得意洋洋地说:“这衣服只有我们姑娘家才有哦。你想要的话,等下回吧!”
听润最听的就是姐姐们的话,乖巧道:“好的五姐,我知道了。”
屋内众人笑声不断。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熟悉,跟前世发生的事情重合,令澜意觉得上辈子的事恍如昨日。
二姐爽利,五妹活泼,六妹单纯,三弟听话……
到头来,整个李家靠二姐一人撑起来,一向活泼的五妹选择终身不嫁帮助二姐,六妹死于男人的哄骗,三弟溺亡……
澜意紧握手中绣帕,险些将其撕裂,深深吸气,让自己从那样的悲痛中缓过来。
这么鲜活的家人一个个变得死气沉沉,这让澜意怎能不狠。
她每见家人和乐的场面,心底对郁颢的恨便多了一分。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似乎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澜意脸色白了几分。
坐在小兀子上的听润见她出神,一脸的忧虑,扯着她的衣袖关切问:“四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是身上不舒服吗?”
这下子,屋内众人止了笑,齐齐看向澜意。
一直沉默的杨夫人开了口,“眼下正值晚春时节,是夜里着凉了吗?”
面对她们的关怀,澜意心中一暖。
没关系,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这时,她的母亲沈玉瑶带着二嫂沈念宁进屋,盖住了她原本的声音,似笑非笑道:“她呀,是想着今日的一件大事呢,夜里怎能睡得好?方才我还去她院里寻她呢,结果听到白蔻说她来了婆母这。你们瞧,她这是不是心切?”
“儿媳给婆母请安。”沈夫人垂下头来恭敬请安,她身材纤细,双手行礼时露出白皙的手腕。
澜意望过去,一眼就注意到沈夫人手上的镯子,她才发现,原来母亲的镯子没有大了,而且是正合适的。
都是因为她的任性,令母亲操碎了心!
澜意满腔怨恨。
沈夫人笑着行完礼,她知道过不了多久,罗老夫人会面色铁青地说出那件事。与其让罗老夫人斥责澜意,不如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
上首的罗老夫人的确面色铁青,随意挥挥手,说:“坐吧。”
沈夫人坐在杨夫人右手边,见沈念宁挨着她坐下,目光不由得看向澜意,心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她也不喜欢郁颢。
但是女儿喜欢,爱屋及乌,她只能强求着自己去喜欢。
澜意这时问:“母亲,郁家来下定了?”
沈夫人心有不满,但这不满哪里比得过爱女之心,只轻声答:“马上来了。”
罗老夫人刚想怒斥澜意,就听见澜意说的一句话,让她整个人愣了愣。
“祖母,母亲。”澜意一脸郑重,“我要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