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南恩行宫不远处的别墅区,毗邻海岸线,海浪澎湃,椰林婆娑。一列黑色的车队安静的停驶在路旁,如同潜伏着的猛兽。
这不是李素第一次在这里等候了。事实上,回到挞罗以后,郑冽先后有几次到访。
但今天不一样,他知道今天不一样。郑冽动用了他母亲当年结婚时的戒指。
手指在烟盒上摩挲着,作为一个合格的保镖、随扈、属下,他应该随时保持高度警惕,不应该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
良久,终于还是抵不住心底的翻滚汹涌,李素掏了一支烟出来,点燃,狠吸了一口,视线重新投注到别墅里。从专业角度开始打量这间别墅的安防布控点,却始终静不下心来。
这只是施家的一个度假别墅,这时候只有施诗住在这里,为的是方便与郑冽约会。
施诗,前国王的未婚妻,郑冽的准大嫂。李素绝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的如同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一腔赤忱的爱慕着郑冽。
在巴黎的时装周、迈阿密的海滩上,一次次巧遇,曲意奉承,在李素看来都是那么的矫揉造作。
他曾经有些隐晦的表达自己的看法。郑冽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素,王室之间的婚姻爱情,谁不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李素嗓子干涩,说不出的心绪复杂。
远远的就看到李素倚在车身上抽烟沉思,穿着军装制服的他长腿交叠,身姿修长,身上很少见的既有军人的威仪 ,又有文臣的风骨。
郑冽走了过来,从他手上抽走烟卷,自己狠吸了一口,朝他吐了个眼圈,戏谑道,“趁我不在偷拿我的烟抽?”
有时候李素无比痛恨自己的洞察力。只消一眼,便能察觉到他换了身衣服,迎面而来时身上有潮湿的水汽氤氲。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李素心知肚明,他经历了太多了。
“抽你一支烟怎么了?”命都是你的。
郑冽跟着他一起靠在车身上,神情放空,“不怎么,你想要的东西我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大概就是这条命,他还珍惜着吧。
李素唇角忍不住牵起一抹笑。他不在乎郑冽所赐予的任何。他的爱恨喜恶,早已与之共担。
他觉得愉悦快乐的事情,李素便能感同身受了似的。但是他真的快乐吗?施诗能慰籍他孤寂的身心吗?
把半只烟抽完了,郑冽把烟蒂丢到地上,狠狠的踩灭了。他看着李素,神情不辨喜怒,“睡一个漂亮女人与前途、生死之间,并没有那么抉择,对吧?”
李素垂眸,拳头深深握住,原来他并不快乐。
李素就事论事道,“目前看来与施家联姻是利益最大化,投入最少的方案。”
施诗与其说是爱慕郑冽,更不如说她心底从未有爱情,自始至终她要的是王后之位,要的是一个皮相绝佳、不那么垃圾的丈夫。不经意把郑铎在瑞士私立医院的病历透露给她以后。她没有半分犹豫,转头便对郑冽投怀送抱。
施家的主事者迫切渴求血脉中融入皇室基因,能名符其实的迈入第一等家族的行列。
至于郑冽自己,有富裕的传统贵族的势力做支撑,可以确保他在真正掌权之前,皇位不会被颠覆。
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是桩三赢的合算买卖。而双方人马也摆明了基调,一场各取所需的联姻。
“暂时不用为婚事分心,只有订婚。施家父女牟足劲想要入主大王宫,自然得劳心劳力为咱们做事。”郑冽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时光进入六月,挞罗发生了数件大事。
总理门托所在的自由党因为锐意改革的提案,争取了广大中下层人民的欢心,在选举中赢得了议会3/4的席位。汶将军为代表的军方权力被进一步限制。
两方矛盾越发尖锐,隐隐的从政治对立,发展到南方数省开始有零星的军事冲突。
在此背景下,拉提四世的遇刺身亡显得微不足道。除了守旧的保皇派撒下几滴热泪,民间罕有声浪。
甚至于在暗中有留言传出,拉提四世的遇刺是因为其睡了某位军方人士的妻子,招致的报复。荒谬的事,相当一部分民众对此传闻抱有可信的态度,王室声誉可见一斑。
以至于顺位继承皇位的拉提五世郑冽,宣布因为父兄丧期接连,暂缓登基大典。只颁布了一道推恩赦免诏书,其中有一名不起眼的人物,因贪污3万挞铢而被判入狱1年零七个月,原宋阿省的政务秘书长披罗。3万挞铢的购买力相当于一部新款手机。
***
毕竟是北地高原,即便是在暑热天,一早一晚也有些凉意。绿湖坐落在森林簇拥的边缘,伴着晨间的薄雾,静谧美好。
尽管湖边已经被卫队严苛的搜索过数遍,确保没有危险性生物,李素还是有些不放心。
尤其是在湖里畅游的人还不那么安分,时而标准蛙泳,时而潜泳入湖底。健壮的臂膀在湖里劈开一道道水痕,身姿如同海豚一般优雅灵动。李素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出声提醒道,
“陛下,披罗到了。”
良久,久到李素忍不住想要下水,郑冽兀的从水里冒了出来,溅湿了他一身水。
从李素手里接过浴袍,郑冽漫不经心的擦着黑黝黝的湿发。
见他处变不惊的样子,郑冽笑着道,“素,你最近懒了许多。”
“属下不敢。”李素低头请罪,却并没有多少惊慌的神色,认认真真的摆着餐盘,调整花束的角度。一切都妥帖后,他摆出邀请的手势。
郑冽欣然入座,却并未放弃戏谑的念头,“按照以往惯例,你是该陪我一起下水,时时刻刻贴身保护。”
“贴身”二字几乎从舌尖上滚了出来。那是流亡在外的时候,郑冽喜欢一切剧烈的刺激的冒险运动。阻止不了,李素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由他时刻陪同。
“来到您的封地,我的故乡,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大本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得说服自己放手,新加入卫队的年轻人们一些表现的机会,让年轻人们蠢蠢欲动的心思有用武之地。”李素清澈的眼眸温柔如水,纵容的看着他。
他的目光这样的温顺,谦卑,郑冽也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换了个话题,“披罗来了多久了?”
“昨天晚上披罗从首都赶回来,直接来了庄园,一直在等候觐见。”
“算他识相,带进来吧。”
“是。”
披罗目不斜视的跟在李素身后,从会客室径直穿过花园来到湖边。
这个时间点是一天里最安适的一段,晨曦的光线洒在人身上,温暖和煦。湖光山色间,满目苍翠。坐在晨光里的青年,年轻俊美的面庞仿佛镀上了一层佛光似的。
披罗却绝不敢有任何的轻视的举动,规规矩矩的立在五步远的地方,俯下身子。膝、肘、头与大地亲密接触,行传统匍匐跪拜大礼。而这礼仪随着王室的式微,在军政府的抨击下,已经废黜了五十年。
郑冽见着这久违的一幕,寻思着这礼仪可以用来做文章。比如,教会愚蠢的屁民,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
郑冽在西方游学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日常饮食偏西式。他漫不经心的在面包上涂抹果酱,随口问道,“用过早餐了吗?”
披罗绝不会想到,被陛下送进监狱以后,再次见面,他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无关痛痒,卡顿了一下,老实的回答,“没有。”
“坐下,陪我用些。”
“是。”披罗起身,不敢真的坐实,背脊挺直。
“怨怼吗?”喝了口果汁,郑冽冷不防开口。
“不。”
“不敢还是不愿?”
披罗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郑冽,
“属下在里面待了561天,承蒙李素大人关照,没人打扰,属下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书籍、电脑、手机。空闲时间想了很多,坐牢保住了属下这条命。
想通了这一点以后,属下开始梳理早先提出的改革方案,意识到自身的愚蠢。在没有绝对的实力前,贸然去动军阀和贵族的既得利益,活该双方联手起来,给属下设套。”
郑冽不置可否,鼓励对方继续。
“属下重新修订了方案,陛下请看……”披罗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汇报材料。
这一汇报就持续了三个小时,太阳直到了头顶。亏得都是男人,不在意这点晒。
汇报完一切,披罗的嗓子变得干哑,却兴头十足。他的改革念头依然坚定,但这一次他要徐徐图之,而国王站在他的身后。
关于披罗,李素还有些疑问,“陛下觉得这人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中用。”郑冽随意翻着手里的资料,“素,这些年我们在国外虽然躲过了无数次暗杀,但一直处于被动防守,浪费了很多时间。”
“我们的亲信都是军队出身,论战斗力没话说。但现在的形势已经改变,治国理政光靠军事手段,很快会沦为汶将军之流。我们身边缺人才,懂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
而宋阿省,耕耘已久的宋阿就是改革的试验田。
“素,从那些无聊的特勤事务中解脱出来,你的头脑另有用处。”
李素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命都是他的,更何况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