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受伤?”程寅问。
万朵坐回身体,摇头,惊魂未定。
“去戏曲学院。”程寅吩咐司机。
“好的,程总。”司机恭敬答复。
万朵坐在司机后面,看不见司机脸,听声音是个中年叔叔。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出车停车场,光线变化的瞬间,万朵后知后觉发现——
还是……上了他的车。
这个时候再嚷着下车,总有些矫情。而且,经过刚刚那场混乱,本来就不多的闷气已经一散而空。
“谢谢。”她看着他,语气真诚。
“小事。”程寅说着,目光向下。
车内是高级的棕色装饰,长绒脚垫,中间扶手上搭着一件黑色西装。刚刚万朵爬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西装,有一角衣襟被坐到下面。
万朵忙挪了挪屁股,把西装拽出来。这西装极具质感,摸上去手感很好,应该很贵。
“不好意思。”车内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可挡不住脸颊发热。
“没事。”
他语气清淡,接过西装挂到旁边,顺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
有电话进来。
万朵见他右手打开笔电,左手把手机放到耳边。左腕上除了沉香手串,还有上次见过的那款蓝色腕表。现在来看,表盘里面有一只黄色小月亮,和星星点点的……
沙子?
还是别的什么,看不懂。
自从知道这手串对他的意义,她会下意识去看他的手腕,看他腕上的手串。好像这手串能安然无恙地戴在他手上,也有她一份功劳。
希望他能一直戴着,一直平安。
车子平稳的行驶在宽阔的机场高速上,窗外是飞速闪过的树木和村庄,耳边是断续响起的低回男音。
“他当自己是谁,不可能。”
“让季明珠试试,以她的能力应该没问题。”
“随便她,爷爷那边我自己会去说。”
万朵坐在舒适的皮质航空座椅上,即便空调温度偏低也困意难挡。手机只剩7%的可怜电量,不能拿来醒神,她叹了一口气,负气地把手机放回裤袋。
不应该在别人的车上睡着,但耳边沉稳又富有磁性的嗓音似乎有种魔力,她实在撑不住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轻碰了下她。
醒来,是因为牛仔裤口袋里一连串的振动。
她睁开眼睛,一时有些恍惚。
窗外夕阳西落,车厢里灯光昏暗,程寅还在看电脑。神情专注,眉目俊朗,认真的样子比金色余晖下的远山更让人心动。
极其好看的一张脸,小时候应该很可爱。
这样可爱的小男孩,却被当成猛虎一样防着,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管,她想象不出他过的是怎样的童年。
万朵看得出神,没能在他转过头来时,及时收回视线。
“醒了?”他声音低低的。
“嗯。”她应了一声,去掏振动不断的手机,身上的西装滑落,她条件反射接住,重新拉回到身上。
一阵清冽的木质调淡香扑来,来自他的西装。
车内空调依然很低,因为这件西装,她睡得很暖。
不想还。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又把注意力转回电脑,就这样拥着他的衣服,安静地看起手机。
舍友群里消息一条接一条,庞郁不见了。
下午的排练就旷了,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宿舍、食堂、教学楼都找过了。有人说,看见她下午又被曹老师堵在教学楼女卫生间。
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万朵也急了,尝试打电话给庞郁。
一连好几个,都没人接。
她又发微信。
程寅看她皱着脸,开始咬自己食指指甲,问:“怎么了?”
万朵抬头,刚想说庞郁不见了,手机振动,庞郁竟然回消息了。
郁郁:朵朵,我想退学了。
郁郁:不是冲动,我想了很久了。
郁郁:我不像你,我本来就不是唱戏的这块料,在这儿也只是混个毕业文凭,我以后肯定要回去帮我爸妈的,这张纸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万朵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反反复复,不知道该如何劝。最后,只能问一句——
阳光朵朵:是因为我吗?
郁郁:别瞎想,我表姐为难我也不是一天两天。
万朵知道,就是因为她,曹晶才会更加刁难庞郁。
阳光朵朵:就是因为我。
郁郁:你要非这么说,倒还有一点确实是因为你。因为你,我一直犹豫要不要退学。我走了,我表姐没法拿我出气,肯定会变本加厉为难你。
一直以来,都是庞郁挡在万朵前面,可现在,庞郁撑不住了。
万朵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不该劝庞郁继续坚持。坚持下去,忍受一年的羞辱,拿到一张在庞郁看来一无用处的文凭。
难道真的要支持她退学吗?
总觉得不妥,又说不清哪里不妥。
可不让她退学,又觉得自己自私。
好像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一件残忍且不公平的事。
郁郁:可如果我退学了,你怎么办?【大哭】
看见那个大哭的表情,万朵眼眶发酸,也要跟那个小人一样哭出来了。
接着屏幕一黑,手机彻底没电。她盯着暗下去的屏幕,一动不动。
“怎么了?”旁边程寅的声音再起,“出什么事了?”
万朵回神,这才发现他一直看着她,在等她回答,等了很久。
万朵调整了下情绪,轻咳了一声后,才说:“庞郁,就是我舍友,她想退学。”
“为什么?”
“她表姐,也是我们系的曹老师,总欺负她。”
程寅回忆了下,“上次看到的那个女老师?”
万朵点头。
程寅:“如果她表姐故意针对她,退学也没用,躲不开。”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万朵终于找到不妥的原因,可……找到了又能怎样?连庞郁爸妈都解决不了的事,她能怎么办?
有一瞬间,万朵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程寅。
她的郁闷、她的委屈、她的不知所措。
可他和她,不在同一个世界。
就像现在,他示意她稍等,又开始接听电话。她听见他只称呼了一声“爷爷”之后,就一言不发,直到挂断前,只说了一句“我自己的事情会自己看着办”。
车厢里极其安静,只有风声从窗外掠过。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万朵,似乎想继续刚刚的话题,手里的电话却再次响起。
他接起,讲得全是英文。他这么忙,会愿意花时间管一个学生的麻烦事吗?
万朵小心拉高身上的西装,转头看窗外。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司机问了万朵,往离宿舍最近的南门开去。
南门是生活区,一路过去全是饭店超市。车子绕过街角,路过一排推着车售卖的小商小贩,最终停在南门前一条窄小的巷子里。
自行车和电动车依次从左边经过,怕开门撞到人,程寅让万朵从右边下。
程寅就坐在右侧,他率先下车,然后单手撑住车门,等万朵。
推开车门的刹那,空气里的饭香飘来。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角的叫卖声、饭店后厨的锅铲声,离老远就能听见。
万朵下了车,才看出这是一辆加长版的黑色轿车,气势汹汹停在鱼龙混杂的街边。
她算着妈妈的飞机此刻刚好升空,下车后下意识去找。
天色将暝,西山外橙色与湛蓝混成一副油画。
程寅站在她后方身侧,也跟她一起望向天空,收回视线时,看见漫天烟霞下女孩儿白皙的脸,和通红的眼。
万朵回过头,道谢。
程寅淡淡一笑,依然撑住车门,没说话,也没上车。
似乎看出来,她有话要说。
的确有事。
想请他吃饭,犹豫了一路。
原本是想感谢,谢他为自己、为妈妈做的一切。现在又多了一件——想求他帮忙。
以前,她求爸妈、求同学、求殷贇,都靠撒娇卖萌,或者零食投喂。从没郑重地求人帮忙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也想过去找殷赟,可现在殷赟人在国外,兜那么一个大圈子,万一庞郁撑不住明天就退学了,她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不管怎样,都要试试。
万朵打定主意,正要张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诶,程总,真的是您啊?”
万朵回头,竟然是他们戏曲学院院长,一个只在入学仪式上见过的人。
卢院长年过五十,头发斑白,但步履矫健,几步走了过来。
程寅将车门关上,朝卢院长伸出手:“卢院长,又见面了。”
“是啊,看见你我都没敢认,还以为自己花眼了。”卢院长回握,放开手后,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刚到的巴黎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有点事儿。”
程寅不说,卢院长也不再深问,呵呵笑着,看向旁边的万朵。
“……”万朵立刻立正站好,恭恭敬敬说:“卢院长,您好。”
见卢院长的目光在她脸上犹疑,万朵立刻自我介绍:“我叫万朵,昆剧专业的。”
卢院长了然的点点头,目光又转向程寅,“择日不如撞日,程总既然到了我们戏曲学院,这回总得赏脸吃个饭吧?”
程寅客气一笑:“真是不巧,我今晚已经跟人有约。”
卢院长哈哈一笑:“程总果然大忙人啊,国内国外都约不到。”
“哪里,”程寅说:“改天我做东,请您吃饭。”
“行,”卢院长也不啰嗦,“那就以后再约。”
两人握手道别,万朵也礼貌地和院长说了再见。
等卢院长走远,万朵回过头去看程寅,程寅也正好朝她望过来。
万朵:“……”
刚刚好不容积蓄的那点儿勇气一点不剩。
他今晚已经约了人,那怎么办?
万朵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直接说?
她抬眸,对上他漆黑的视线。刚要说话,程寅率先开了口。
半天的烟霞未散,映在车窗上,空气里是扶苏花的香气,还有校门口小摊贩上飘来的烟火气。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眸色里映着霞光,和她。
“既然不肯做我真正的女友,”他声音低沉又平静,问:“考不考虑,做我的协议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