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赵蔚没有想到这一层面,主要是因为太穷了,流通的银两本来就少,大部分还被富户拿捏住了,没有人有反应过银两问题。况且这件事,与他当前忙活的事情相比,明显是要延后的,他也只是做了个推测以便日后做打算罢了。
此时经赵望和一提起,赵蔚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有这个可能,但我之前没有查过这件事。”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不瞒你说,县衙现有的银子就只有几锭了,这几锭都是官银,做不了假,想要从县衙这里得到答案是不可能的了。”
赵望和早就知道赵蔚穷了,也不奇怪,她面带笑容地看向他,说道:“如今战事才刚平息,百业待兴,正是大家携手同进的时候。”
赵蔚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赵望和从他迷茫的表情里看到了当年的书呆子模样,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一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才能更好地让武城度过这个难关,半语,你说是不是?”
“此话怎讲?”
“让城中富户捐款,单靠我们如何能让这么多人平安度过这个冬天?威逼利诱,总要他们掏出些。就算是一百两,也能养活几十户人家,总归比没有的好。”
“殿下就不怕……富户有意见吗?”
“没有伤筋动骨,就算是有意见也要憋着。”赵望和温和地对赵蔚说道:“想要平息他们的怒火也简单,待他们捐款之后,做几个牌匾给他们送去,上书写着博施济众。”
赵蔚想了想,道:“恐怕还不够。”
赵望和就往上加筹码,“盖本宫私印,牌匾绕城一圈。”
赵蔚之前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的操作,这想法一旦发散,就开始想更多的可能,若有所思地道:“是否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碑石上,记载千秋万代。”
赵望和笑了,她摇了摇头,“就捐个百来两就想要这么大的场面?不能这样做,先把牌匾送到他们府中去,再告诉他们有意立碑,到时候碑文排序是从捐款最多的那户人家开始,询问他们的意见如何。”
赵蔚抚掌笑道:“此事甚妙,交给我。”
赵望和道:“届时他们捐的银两,就可以对比下是否有伪造的官银存在。”
赵蔚点头,此举可谓是一举两得。
这件事暂且就这样商量定了,赵望和又说起了别的事情,“虽说武城的富户相对守规矩一些,姑且就算是他们没有侵占良田,但他们家族肯定也少不了这样的事情,此事不能纵容他们,要把侵占了的都吐出来。”
赵蔚也知道此事是必然的,当下点头,“明白。”
“还有黑户,要让舍弃户籍的人全部登记在册。”
侵占良田向来都和黑户分不开干系,百姓们活不下去,把手中的天地贱卖了之后,自然是不愿意交税,手中的户籍一扔,就成了流民。不愿意离开故乡的,就会选择到大户人家去做佃户,甚至于自己卖了自己的地,又佃了自己的土地维生。
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成为了黑户,但至少活下来了。
而大户人家只需要用极小的代价收买田产,又只需要一点点的付出就能请到人来打理田产,一本万利的事情,他们自然趋之若鹜,从而就跟滚雪球一样,家产是在这里越滚越大。
百姓的田产都归于富户,富户累积的本钱越大,越能去收买活不下去的百姓的田产,越多的百姓舍弃了户籍,变成黑户,而朝廷也收不到人头税,傜役等也找不到人。唯有富户,在其中吃得盆满钵满。尤其是有权有钱的人家,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土地。
这便是土地兼并。
历任朝代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到了后期必然产生土地兼并,不是没有人想要去改变这个情况,但这其中利益交错,就算是地方的兼并也往往与国都里的贵人有关,就算是明君或者是忠臣想要破釜沉舟改变这一切,也会被早早打停。
利益相关者没有人会愿意把拿到手里的东西吐出来,这是必然的。
赵望和想要整治这一点,赵蔚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但又该如何去做,赵蔚尚且不明,于是问道:“殿下可有想过土地收回来之后,又该如何?”
赵望和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百姓们的良田被侵占,这并非是明国特例,在颐国同样有着这样的问题,但是一如在明国变法会被百般阻挠,在颐国,也同样会。”
赵望和道:“出征前我曾与陛下详谈过土地兼并的弊端,如今天下俱乱,变法已无可避免,但想要在国内实施变法却是难于登天。”
赵蔚听明白了,一脸复杂地问道:“所有殿下打算从明国开始?准确来说,是从刚从明国抢到的新土地开始。”
赵望和平静地点头,“是。”
“只有战火洗礼过的地方,才有足够的名头让一切重新开始,以前的郸州是明国的郸州,世家是明国的世家,但现在的郸州是颐国的郸州,至于世家……是否还能继续存在,就要看他们作出怎样的决定了。”
赵蔚问道:“殿下如今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以前在书院,山长曾经出过这题,当时有一个人,写过一篇策论,名为均田制吗?”
赵蔚一颗心不禁加快跳动了起来,这事他当然有印象,“记得,朱韫深,只是他与我们向来不和。”
赵望和语气有些许的无奈,道:“朱韫深脾气高傲,习惯独来独往,你们老招惹他,我还记得有一次就是因为你们的捣乱,导致他辛苦整理的所有策论题集全都泡水了,他能对你们有好脸色才对。”
赵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就差没对天发誓了,“这不是我干的,这都是……林有舟和谢念干的。”
赵望和道:“他们两个干的,和你们一起干的有区别吗?”
赵蔚无法否认,只好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当时他结业之后回国了。”
赵望和道:“是,但他在恒国的处境并没有比你之前强多少。”
准确来说,处境还不如赵蔚。
朱韫深结业那年十八岁,赵蔚是十七岁结业,谢念更早,是十六岁。朱韫深是和赵蔚同一年结业,早了谢念一年。
他的家境算不得多好,勉强算是耕读世家,祖辈虽然有出过官员,但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六品小官,父辈更是连个官影子都没摸到。朱韫深年幼时候就因为聪明而被给予厚望,后来被何澜止看中收入书院读书,更是成为了家里的希望。
好不容易结业归国,朱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举荐上去,终于谋到了议曹一位。
议曹虽官位不高,但是在丞相府上衙,协助丞相,能接触到朝廷要事,甚至有面圣的机会,彼时朱韫深不过是十九岁,大有前途。
但是朱韫深这一干,就干了十年,旁的人至少已经官升两级,但他依旧还是议曹。
“大人,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如今土地兼并越加严重,百姓已经揭竿起义,若是再不变法,王朝就要完了!大人,大人您听下官说!”
朱韫深追在左丞相后边,手中拿着他自己写的厚厚一本的折子,见左丞相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他一把冲到了左丞相跟前,撩起官袍衣摆就跪了下去,“大人,还请听下官一言!”
左丞相无奈,眼前这人,他即欣赏,又厌烦,他平静地说道:“朱大人,老夫今年六十四了,明年就准备上奏致仕,你让老夫安安稳稳度过今年不行吗?”
朱韫深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宇深深地烙着川字纹,“可是百姓等不到明年了!一年复一年,您总说还不到时候,如今还不是时候吗?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大人,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啊!”
左丞相无奈地叹息了一口气,道:“变革谈何容易?从古至今,有哪个人变革能有好下场?这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你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吗?”
朱韫深一字一句道:“为天下苍生,万死不辞!”
左丞相差点脱口而出“而我在乎”,只是到底宦游几十年,喜怒不形于色,叹息一口气道:“不过是不成器的流民造反,何至于亡国,我朝兵马强壮,不是早已出兵平乱了吗?”
朱韫深不能理解为什么可以如此云淡风轻,流民甚至都涌向了国都了,可他们为什么都看不到?!
“地方豪强世家强取豪夺百姓土地,逼得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向北而上,不得不挖野草,吃观音土,甚至食人肉,喝人血,横尸遍野!而那些当地世家,就因为朝中有人,肆意掠夺搜刮民脂民膏,肆无忌惮,简直是枉为人,就是畜生也不过如此!”
朱韫深红着眼睛叩首,“再不变法改革,民不聊生,必生大乱,还请大人深思!”
左丞相沉默了下来,就静静地看着朱韫深。
朱韫深抬头直视着他,随着他的沉默,一颗心直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