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最后一堂试,晨晓回宿舍收拾行李,这一周纪杰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了。说也奇怪,得知他跟依珊娜上床的那段时间,晨晓每天自虐般等着他的电话,现在纪杰真打来,她拿着手机只觉得烫手。
像往常一样,挂断。她没有拉黑,也许纪杰会放弃的。
*
考古代文学史的那天,纪杰来教室找晨晓。下午两点的时候,教室里静极了,窗外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一地浩浩阴阳移,风也倦倦的。
教室里学生们都在复习。晨晓支在桌子上翻书,眼皮都懒得动,只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句,还没反应过来,抬头就见梦里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如此之近,近到不可思议。
晨晓静静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教室里有人注意到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纪杰开口了,是每次迟到时的表情:“晨晓,能谈谈吗?”
晨晓垂了睫毛,我马上要考试了,考完试再说吧。
他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海盐芝士拿铁,她没接。
纪杰就放在桌上,我等你。
她沾都没沾。
那堂考试,晨晓答到八十分就交卷了。她没有走最近的楼梯,而是绕远走了。
阳光的影子横在长长的走廊地面上,金色的河水一样波动着。
走到拐角时,晨晓看见了在走廊另一头的纪杰,他穿着白衬衫,背影白得像雪一样,他站在窗口打电话,还没有注意到她。
晨晓转头离开了。
岸岸在晨晓的劝说下,还是参与了宿舍聚餐,香水功效消失后她需要重新给舍友留下印象。不过整个聚餐过程尴尬无比,雨珊岱彤全程都在大嚼大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在参加大胃王比赛——岸岸看上去像是吃完这顿饭马上就要上民政局办理离婚。
晨晓心情黯淡地收拾了行李,搭乘通往临沧的高铁,岸岸当然问过她专访的对象是男是女,晨晓也不知情,依珊娜只给了一个地址,仅此而已,估计碰壁的可能性很大,她就当散心了。
岸岸开车送晨晓去。本来心情就差,路上还有辆车在后面狂摁喇叭,晨晓想这人是不是有路怒症啊,岸岸则一探脖子骂了回去:“叫叫叫叫什么啊你,救护车都没你这么大音量!”“越叫我开得越慢”“你赶场子老娘还赶着上医院生孩子呢你个傻逼!”
晨晓别过脸,咳了一句:“金岸岸同学,我怎么感觉你用了这个香水之后,变得更加狂野了呢?”
“嗯。”岸岸升起车窗,“说明你的素质还有待降低。”
车程有一小时十五分钟,晨晓进车厢后就一直塞着耳机,一面想着纪杰,一面为耳畔萦绕的哀伤情歌潸然不已,直至泪流满面。她的旁边却坐着一双做作的小情侣,亲热异常,笑打笑闹,你推我我推你,动作幅度之大,椅子都震麻了。晨晓还被他们扯掉了耳机,她的耳机线还缠在了女生的头发上,这可把她那雪貂似的男朋友心疼得肝儿都要碎了。
很好,悲哀的心情一扫而光。现在她只觉得吵。
提行李箱走出站台,外面飘起了濛濛细雨。晨晓接到了岸岸打来的电话:“纪杰来找你了。我说你走了他还不信,一直在雨里站着呢。”
晨晓听得难受,但是没有回应。
“我刚刚看见许智颖了,她知道你去了临沧,说给你打电话没打通,你记得回她一下。”
还以为许智颖也消失了呢。晨晓不信就有这样凑巧的事,才打算回电,微信框就弹了出来,许智颖发来的:
【晨晓,我临时有事,要去机场接一个园艺师朋友,你不必给我电话了。岸岸说你去了临沧,很高兴你做了决定,你专访的对象(其实是我表哥),他人不坏的,就是有点不太好相处,希望你不要跟他计较。对了,你到别墅跟Lucy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旅途愉快。】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表哥。不太好相处又是什么意思?晨晓私以为许智颖已经够不好相处了。这素未谋面的男人令她觉得恐慌。
出了高铁站上美团订酒店,最近的是一家民宿,古厝式的四合院,油画色的砖墙,红瓦飞脊,门厅下倒挂一把油纸伞,每个房屋独辟一扇木窗,倒颇有些情调。
不太应景的是民宿的老板娘,她看上去粗嘎而笨重(就像一个旧式的木头沙发),老朋友一样招呼晨晓放了行李就来茶室,有玫瑰茶和玫瑰饼吃,还说晚餐都是所有房客来餐厅一起吃。
晨晓道谢,她可是累极了,洗了澡就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下起雨来,雨声像一张网罩在她身上。晨晓翻了个身,听觉渐渐明晰。
这雨还下得挺大,打得窗玻璃都乒乓作响。晨晓爬下床,拖着脚去楼下,餐厅已经空了,只老板娘一个人坐在长木桌边看电影,刘德华的《盲探》。长木桌上放着一排生啤酒跟一盒江米点心。
“来了啊。”她转过脸跟晨晓打招呼,“锅里有煨好的母鸭汤,还有炒饭。”“谢谢。”晨晓自己盛了一碗,闷头就着虾仁炒饭吃喝。
“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板娘瞟她一眼。目光切回电视屏幕,“上哪边去啊?”
“凤羽路324号。”
一出口,晨晓马上觉得气氛不对劲了。
老板娘的表情像是被鱼刺卡到了喉咙,半晌,压低了喉咙说:“难道你不知道前段时间新闻上报道有个作家死了吗?我跟你说,他进了324号就没出来!大家都说里面住着一个杀人狂!我想想,大概三个月前,他也是住进这家民宿,他说自己是作家,送了我一本书呢,他说要去拜访324号!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晨晓表示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作家改投了别的民宿。但是老板娘表示他离开时将自己的钥匙留在了民宿,一直没来取过,“正常人发现自己落下东西都会来取的不是吗?事后我们讨论起来,都觉得他一定被324号谋杀了,大家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个古怪的穴居人!我们这一带都是温厚心善的居民,真是造孽!这件事发生以后就没人敢上山了。”
晨晓呆瞪瞪望着老板娘。
“我劝你最好不要上山去,你一个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家里该有多心疼啊。不然,你找个伴陪你去,你有男朋友吗?”
晨晓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是一个同学帮我约的采访,还不一定能进去呢。”
“你要是非去不可,那最好先把行李寄存在这儿,这样到了日子你还没有回来,我们可以联系你的家属。”
“李太,故事还没编够?你这故事我没听一百也有八十遍了!”谈话被打断,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走进了餐厅,横宽的脸上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气,“还有饭吗?”
老板娘嘟囔着起身,进了厨房,嘴里似骂嚷嚷的。
男人拧开生啤咕嘟咕嘟灌了起来,扬声问:“前几天说要去324的客人回你这取行李了吗?收了多少啊?”
尽管老板娘的故事唬得晨晓整宿不曾合眼,不过她还是照原计划,在明天十二点前退房。很显然,老板娘对天才缺乏想象力。晨晓可是亲身经验过了,但凡一个人有如此天才,放着大笔财富不要而要杀人?
老板娘对她表示遗憾,还一直摇着头表示可惜。
晨晓建议她可以把故事写下来投稿《故事会》,万一能发表呢——如果魔窟里那个杀人狂不起诉她的话。
看到老板娘顾忌而有所收敛的表情,晨晓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放心大胆出门了。
其实她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也有杀人犯将完美犯罪视为艺术跟理想的,当然,这是后话。一个月后,她就会用比饭店老板娘还要夸大一百倍的声调在电话里跟岸岸抓狂:“能创作出这种香水的人都是变态!疯子!傻叉!这种逼男人就应该去死!”而岸岸会马上指正她应该是“什么X男人”或者“什么XX男人”。
出了门,空气里还停留着夜雨的新润气息,鲸鱼灰的天,漏个大窟窿似的。迟迟不肯亮。放在中学酷爱言情的那个时期,是再适合忧伤不过的天气了。晨晓想起纪杰将别班女生送他的巧克力跟汽水统统塞进她课桌的桌屉里。
嘶嘶的蛇信子一般的雨,没完。风拍拍驳着树叶,满头翠玉似的,在剔亮的雨水中酥倒了一片,泛出油光来;水珠子沿茎一路滚将下来,滴在胳膊上,寒沁沁的。黑色的沥青路面早已湿驳成一片,黑到极致,驳出一片乌漆漆的光。
324号就独辟(唯我存在)于那匝了遍地浓荫的最深处,那绿仿佛蜡上去的,雨又仿佛不是雨,而是水银泄下来。放在电影里,一定是个挺意味深长的镜头,用来预示影片还有第二部。
晨晓怔怔看了半晌,犹疑地上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雨仿佛更大了。揿了三下铃,又三下,六这数字不好,再揿一下。
门终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