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第2章 第 2 章

周晓吓了一跳，退了一步低头仔细打量这不期而至的声源体。它是一只瓷白色的机器人，特有的流线型设计让外壳看起来十分光滑，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还有圆胳膊和小短腿，腿部其实是一对精巧的滚轮，走起路来像曼基康猫一样笨拙可爱。

“你……你好。我并没有寻求服务。”

机器人用软糯的语调自顾自说道：“我叫艾伦，现在为您进行导航。”

周晓发现它的蓝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应当是在对自己微笑，但是脑袋和身子都沾满了灰尘和泥土，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接缝处甚至掉了漆，露出斑驳的铁锈色，不像是小区内正在服务期的机器人。

艾伦身高不足80公分，周晓只得蹲下来，视线与它平齐，尽可能进行一个简单交流：“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谢谢你。”

谁知机器人那双LED屏特制而成的蓝眼睛顿时灵光闪动，做了一个十分委屈的表情，向周晓伸出了如企鹅鳍状般的手。

“好吧，你可以带我去，不过要乖乖等在屋外。”周晓将手递给艾伦，交握了一下，然后松开，起身告诉它目的地，由它领着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路之后，周晓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只被人丢弃的机器人。或许它早就过了服务期，是时候报废了，否则它不会带着周晓避开最近的小道而绕了一大圈路。

“大概是内部系统紊乱，需要调试了。”周晓这样想着，在目的地前停下来，低声对艾伦说道：“好了，今天谢谢你。”

艾伦似乎很害羞，眼睛弯成一道蓝色的月牙，慢慢挪到楼道旁的花坛上，径自坐下了，双手抱着腿，将自己调节成智能省电的待机模式。

周晓没有在意，他与屋主取得联系后，对方解锁让他进了门。

这是一个眉眼轮廓特别好看的青年人，他浑身透露一种病态的白，几乎失去血色，几颗雀斑偶在脸颊和鼻子上生长，看上去稚气未消。

他让周晓将东西放在储物间里：

“先放在这里，吃完晚饭我自己收拾。”

提到晚饭，周晓顿有饥肠辘辘之感，肚内空空如也，只是还保存一丝文明，没有发出“咕咕”声叫他难堪。

签字的时候，按照惯例，需要出示证件核对，屋主翻箱倒柜之后，一言不发，凝神冥想片刻，似乎忽然醒悟，听起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低沉声音传进周晓耳中：“等一下……”意外很好听。

随后木质楼梯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这是常有的事，周晓遇到过几次，他猜这个看起来缺乏生活经验的人，一定是上楼拿被他落下的身份证件去了。

然而等待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周晓原本会一直等下去的，他向来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绝不会轻易僭越半步。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哐当”一声，因为整个楼板是实木制成的，所以这声响尤其引人注目。

“先生，先生？”周晓走出储物间，来到中空的客厅里，试探性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这才感觉有点糟，犹豫片刻，猫着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一点一点移动身体，勉力压抑着对未知状况的紧张情绪，悄然无息来到了二楼。

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状况，一切整齐有序，周晓没有再开口试探。在走廊上环顾四周，除了通往露台的小型起居室完全敞开外，其他三个房间都大门紧闭，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七点整。

周晓在起居室徘徊片刻，屋内光线暗淡，只开了一盏壁灯，他皱了皱眉，敏锐视线逐一扫过去，确认从这里到露台，没有可疑迹象，又将目光移到了另一间房。

深棕色的橡木，周晓将手沿着纹路轻抚，一路从门框移到了冰凉的门把手上，毫无温度的冷色调金属让他心中一凛，来不及细想，他迅速打开了门。

接下来，他整个人定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人扼制住，完全发不了声。

屋子里是一排一排光着身子的人，他们如伊甸园里尚未开化的男女，懵懂而不知羞耻，坦荡却充满纯真。周晓第一眼看过去，并不觉得这是真人，他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甚至没有一丁点儿呼吸的迹象，这一刻像是时间凝固了，只有他任意穿梭其中。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它们都是栩栩如生的蜡像。但是当周晓颤抖着用指尖去触碰其中一个的手，那分明是人类的皮肤，细腻柔软，掌心有粗糙的茧，唯独缺了温度。

深呼吸之后，他移开目光，发现了桌上的培植皿内，居然盛放着一颗机械大脑，以营养液浸泡，部分沟壑之中，还能看到极其微小的电子集成芯片！

周晓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大概都是仿真机器人，从外表来看，根本无从区分。震惊之后，他忍住内心的不适感，每走过一排，就抬头凝望，虽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没有任何动作，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不同，细微到让人即刻便能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这不是赐予他们温润的皮肤和灵活的大脑就能轻易做到的。一直走到最后一排，他看到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

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女人。她大概比他大两三岁，具体年纪周晓说不上来，开始打工养活自己后，他离开福利院搬到现在的高层住宅，第一天就遇到了她。

她叫李然，对于周晓来说像是姐姐一般的存在。

“你好，需要帮忙吗？”

周晓还记得搬家那天手忙脚乱撞到了隔壁的大门，门开了以后，对方探出脑袋，环顾一圈，微笑着问出这句话来。

周晓非常腼腆地摸着后脑勺笑了笑，耸了耸肩：“感激不尽。”

李然帮着他将东西一样一样归置好，然后教他使用屋子里的电器：

“做饭、洗衣服都可以通过手机预约调控，空调也可以提前设置，不过因为水资源有限，注意不要用水超标，否则不仅要交巨额罚款，未来三天都会断水。”

周晓点了点头，李然看着收拾好的一室一厅，充满成就感：“和大多数高层大厦一样，1—5层有购物区、餐饮区、咖啡厅，中层有图书馆和电子阅览室、免费观影区，顶层则是一些酒吧，还有一个露天温泉场，如果你不爱出门，我想这栋楼完全能消磨你周末大部分时光了。”

周晓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可惜我的工作每时每刻都要在外奔波。”

李然感到好奇，微微偏了头，以征询的目光看着他。

“TMF的快递员，周晓。”

李然也交换了自己的信息，她在政务大厅工作，负责接待和处理日常琐事。

周晓差不多大半年没有见到李然了。她母亲当年几经周折，终于以首次婚姻的夭折换取了成为阳光之下上等公民的机会，等到现任离世，便想尽办法将李然移民地上。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晓听到后十分吃惊，李然母亲第二段婚姻中的丈夫，必然来头不小。

在地下生活着的人们，虽然目光所及，是一派幸福安康的景象，但界限也异常分明，阶级几近固化，知识改变命运的大门即将彻底关闭，其他情况下的移民更是十分罕见。

所以博光才会在得知周晓被星际舰队录取后，表现得那样振奋。通过为期三年的学习和最后的毕业考试，一旦留任，那将是他此生唯一的翻盘机会。

留在地上，蓝天白云抬眼可见，黑夜来临，触目是布满繁星的苍穹。

对于李然，周晓只知她移民之后，凭着所学的专业和母亲的人脉，去了气象局工作，偶尔才打申请，重回地下跟老朋友们聚一聚，但是对如今的生活闭口不谈。

想到这里，周晓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判断有误，它们不是仿真机器人。周晓猜测，这里所有人跟面前的“李然”一样，在现实中都有一个真实的模型，所以才能连各自的细节都考虑周全，以假乱真。

准确地说，它们大约是3D打印技术与人工智能结合的产物。

那么，为什么要复制李然，这一屋子人又是怎么回事？或许这里只是冰山一角，千千万万个李然正在被复制，不久之后的将来即将被……取代。

周晓被自己的大胆猜测逼得连连倒退，毛骨悚然。忽然听到隔壁屋子传来动静，心中暗道不好，即刻原路从房间悄然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尤为小心，尽管双手一直发颤，但更怕不慎发出声响，引来对方的怀疑。

门完全合上之后，周晓迅速来到隔壁房间前，屏住呼吸，心里苦笑道，这次打开门，会不会有比刚才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一鼓作气开了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次出乎意外，这是一间极普通的卧室。

窗户大开，晚风卷开帘幕，飘起又落下，吹得周晓浑身冰凉。

屋主人正躺在地上，周晓的第一反应，是有人翻窗进屋袭击了他。

“先生，你还好吗？”他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检查屋主的状况。

他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四肢麻痹，难以动弹，指挥周晓为他拿药：“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褐色小瓶。”

周晓取了药，将桌上的矿泉水一并递给他，看他只能勉强抵着床半坐起身，便将药丸倒在掌心，就着水给他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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