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没有贸然离开,他坐在闷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地窖里,陪伴着孤苦伶仃的老管家佛奥列。他在思考,莫茜回去之后,会用什么样的说辞来描述今晚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对他都太不利了,如果他们出现在地窖里,请他举起双手,告诉他现在人赃并获,他也无话可说。
最后,他决定原路返回,实话实说。他打算把所有细节和盘托出,不管怎样,一个人独自行动实在是太危险了。
半夜,周晓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落满了积雪的山路上,抬头去看,那月亮又大又圆,银辉洒下来,映得雪地一片肃杀之气。他人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月色,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周晓用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一片,泪流出来尚有余温,晕染到脸上就成了刺骨之痛的罪魁祸首了。
他的鞋子已经湿透,里头浸了水,结了冰渣,每走一步就是一场残忍的酷刑。
直到他走到别墅外头,这刑罚总算草草了结,但脚已不能离开鞋,它被冰渣牢牢黏在上面,仿佛相亲相爱般融为一体,勉强撕扯只会血肉模糊,两败俱伤。
屋子里雾气氤氲,看起来暖和极了。周晓咬着冻到发紫的嘴唇缓缓行走,等站到落地窗前时,他终于看到了莫茜。
她裹了一条厚毯子,仍然抵不住瑟瑟发抖,万琼仪递了一碗热汤给她,莫茜刚要接过去,却在侧过脸的瞬间,看到了周晓。
她几乎惊跳而起,手不小心打翻了姜汤,立刻起了一串骇人的水泡,但是她顾不得这些,精神失常般将自己的脑袋裹在毯子里,一直念念有词。
直到万琼仪掀开毯子,她又紧紧抱住对方不放:
“救救我,我好怕。”
万琼仪顺着莫茜的视线看过去,终于发现了周晓。
他几乎失去血色,像一个苍白的幽灵,这一瞬间体力不支,重重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暖和起来,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周晓脚下的地毯有一方水渍,鞋子里的冰化了。
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时候,久违的自由让他有重获新生的错觉。
“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靳恒坐在客厅一角,睥睨着他,仿佛在审讯罪大恶极的要犯,虽然刚刚把周晓拖进屋里的,也正是他本人。
“莫茜说,你藏有一把带着血迹的刀。她把你打晕之后,心里特别害怕,连地窖也不敢去,急匆匆地就回来了。”万琼仪补充道。
周晓心里冷笑道,果然,她把地窖里发生的事情都隐去了。如果管家之死从她嘴里说出来,当时周晓人早已昏迷不醒,最大的嫌疑人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所以现在,不管这件事由自己说出口,还是被他们发现,周晓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我想,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周晓面无表情开了口,“佛奥列先生在地窖中遭遇了不测,已经身亡。”
莫茜的胸口起伏不定,情绪十分激动。而另外三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呆立半晌靳恒才道:
“我们三个人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
他们互相作证,确实无懈可击,剩下的只有周晓和莫茜了。
不过从周晓内心出发,他并不觉得像莫茜那样身材娇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有体力吊死体格高大的佛奥列先生。
那么,难道是他们之外,还有人隐藏在山庄,意欲如捏死蚂蚁那样让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吗?周晓的脑袋一片混沌,他又把目光放到那三个人身上,他们不可能包庇对方做伪证,因为据他观察,三个人并不对付,互相都有些小矛盾,如果长时间离开,必然要互相扯短,无法得到这样统一的证词。
那么,如果仅仅是去一趟卫生间,或者倒一杯水,去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的工夫呢?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那样艰难才从地窖走回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段路程的曲折与狼狈,没有人可以在另外两位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不失体面地往返于别墅和地窖之间,没有人拥有这般接近光的速度。
除非他是上帝!
周晓又移开目光,看向莫茜,这个他几乎要视为自己姐姐的女孩子,一开始对他无疑是友好热情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晓发现,这仅仅只是个表象。
今晚她毫不推辞就冒雪随自己去了酒窖,并不是出于姐弟情谊。在她的手电筒光线打过来的那一刻,在她奋起袭击自己之前,眼神里那股陌生的恨意让人胆战心惊。
是的,这不是随机事件。周晓几乎可以断定,莫茜随他出去,是有计划有图谋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她一个人的计划,还是背后有一双他看不到的意欲遮天的手。
如果是后者,幕后黑手是不是就在眼前这几个人当中?
周晓极尽全力理清思绪,但是真相如同互相牵扯的线团,越理越凌乱。
“有一件事,可能大家都忘了。没想到短短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还是早点公布比较好。”万琼仪坐在沙发上,一边剪雪茄,一边将目光移到牧师身上,不咸不淡开了口。
“对,遗嘱,别耽误了,现在就宣布吧,趁着大家都在!”靳恒煽风点火,他此次上山的目的,也是为了这个。
“好吧,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稍后我们将打开保险箱,宣读莫老先生的遗嘱。”
仅剩的五个人让偌大的客厅充满了肃杀之气,牧师站在沙发前,大家安静地坐成一排,唯有莫茜依旧在瑟瑟发抖,但是无人在意她。
“这是一封信,我给大家念一念。”牧师说着,打开手中的信封,抑扬顿挫念起来:
“在我生命的尽头,感谢大家来到莫斯山庄。我有意跟你们中的每一位彻夜长谈,共忆过去,可惜时日无多。
好了,我长话短说。我的老朋友,万琼厉先生,你的出发地最远,长途跋涉一路过来,我理应先对你表示感谢。我们认识二十多年,想当年我的生意有了起色,离不开你的提携,长久以来我并没有忘记。但是,从那之后,我以数十倍的资源和金钱回报你,得到的又是什么?你的胃口越来越大,生意却越做越差,我可以回报你,但是绝不会用自己的钱去填一个无底洞。所以,我的老朋友,对你最后的慷慨,是把我们共同拥有的酒庄和一座位于大洋洲的小岛屿赠予你。”
牧师先生念到这里,停顿片刻,径自端起桌上的咖啡轻啜了一口。
万琼仪扶额道:
“哥哥要是听到这一番话,活得好端端的也要给气出病来,这抠门的老头儿。”
“酒庄一直负债经营,舅舅早就想把它甩手扔掉;而那座小岛,上个月刚遭遇了飓风,重新修整需要一大笔钱。”
周晓简直无言以对,无端继承了债务的万琼厉先生,下去之后会不会找到当事人进行报复。想到这里,他内心戚戚,重新看向牧师安东尼奥先生。
牧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出乎意料,下一位既不是莫茜小姐,也不是周晓先生,是离我们而去的老管家佛奥列。”
“……”
“……”
“……”
“……”
“佛奥列,我最忠实的老管家,所有人当中,我最信任你。无疑,你是我的左右手,从我接手家族生意开始,你就为我打点一切,清楚我大大小小所有的秘密,多年来却一直守口如瓶。冲着这一点,我必须诚挚地感谢你。思前想后,我决定把这座山庄留给你,这里景色宜人,你已经在此生活多年,接下来只要抛开俗事安享晚年即可。”
众人后背皆凉,把这个诡异恐怖的死亡山庄送给一个被谋杀的老伙计,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无人提出异议,这一段也不再有人冷嘲热讽,牧师点点头,继续下一段。
“周晓,我和我挚爱的妻子最疼爱的孩子,尽管你在叛逆期,一直让我们伤心担忧,甚至因为与少将先生之间牵扯不清沸沸扬扬的感情问题,一度让你的母亲伤痛欲绝,最后郁郁寡欢离开人世。但是我依旧觉得,我有义务给你一个远大前程。至此,我将持有的公司股份中60%转入你名下,此时此刻,你便有了开拓进取、重整旗鼓的义务。”
“也不怎么样嘛,日薄西山的吸血生意,不过股票倒是还值一点儿钱,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上套。”靳恒扬起头奚落周晓,万琼仪奋起直追道,“当然,他是莫老头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年藏在他妈肚子里的拖油瓶,被当做儿子白养了这么多年,够仁至义尽了。他妈说要姓周,就给他姓了周,其实哪里是随母姓,这是在变着法子告诉旁人,儿子是捡来的!”
周晓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放大了,只觉得深沉的宿命感击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人也叫周晓,远不是先前猜测的只有单字“晓”跟自己相同。他姓周,是莫林生的继子,看来他拿到的是一个缜密到滴水不漏的剧本了。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牧师阻止了七嘴八舌的议论,继续宣读下去,“莫茜,我的女儿,虽然你总是让我伤心,但是总归父女一场,看看我给你留了些什么。 70%的不动产全部归你所有,另外你还将拥有我所持股份的20%。孩子,最后劝你一句,爱情算个屁,诺曼的离开,我确实掺和了一脚,可那是本着为你好的一颗心,许多年以后,你会懂的。”
“果然,只有女儿才是亲生的,不过又有什么用呢,遗产分的再多,却不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莫茜看上去脸色惨白,先前还只是浑身发抖,现在双眼无神,似乎连同灵魂也被剥夺了。
“好了,现在到你了,莫琼仪女士。”安东尼奥先生转过头,对一直不间断点评豪门轶事的那一位说道。
对方立刻噤了声,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还能出现在遗嘱里面,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意料之外的模样。
“是的,是你没错。”牧师先生以右手点了点自己的左右肩和额头,然后才继续宣读,“不用惊讶,莫小姐,咱们也是老朋友了。我猜这一趟,你可能会跟着你的兄长远道而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为了礼节性表示感谢,为了对您二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高谈阔论别人**表示慰藉,我将名下的《自由者》视频网站赠予您,有劳费心经营。”
这个视频网站曾经红极一时,但后来越来越多人为了博眼球,放一些自己或者他人的私密视频上去,甚至有狂热分子每日蹲守偷拍名人,将剪辑处理后不知真假的爆料上架,已经被监管部门叫停,现在沦为一个烫手山芋,市值有一些,但是涉及到被起诉的案件就有193起之多,是公认的垃圾视频网站,随时有被整顿追责的风险。
莫林生以这样的方式最后调侃了一次眼前刻薄的女人,她整个人气得发抖,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我拒绝,让那个该死的网站立刻消失,下去给他陪葬吧!”
牧师淡淡提醒她:
“万女士,请尊重死者,否则请你出去。”
万琼仪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似乎又回想起两个年轻人出去一趟后回来的窘迫,只好委屈自己暂时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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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