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国银装素裹,沈知书刚从北漠带军凯旋。
京都厚重的城门大敞,数不尽的百姓热热切切地夹道欢迎。一派喧嚷声中,沈知书低头理了理碎发,在马上解了貂裘,慢条斯理地将其往随从手里搁。
副将谢瑾驾马行于她身侧,挑了一下眉,笑道:“小沈大人,当真如此热?莫不是即将面圣,有些紧张?”
……紧张?
自己上战场杀人时都未紧张,此时此刻怎会露怯?
只是……自己又的确是头一回面圣。
沈知书这一离京便是八年,从十四岁的少年出落成了二十二的青年。
八年前,她只是籍籍无名的百户长,并无上朝资格,只是在某次京都围猎时遥遥地见过一眼圣上。
这八年间,她从南一路打到北,跟着军队平定中原,荡平北漠,敢领几十人坚守孤城,也能以几百人之数俘虏敌军近千,以少胜多之战数不胜数,履历愈来愈夸张,官职节节攀升。
一方面是能力着实过人,另一方面大约是官运亨通,她就这么从百户长一路打到了统军将军。
也成为了南安国开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副将谢瑾较她大九岁,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已有三年。
她们位于队伍的排头,后头的人马浩浩汤汤。沈知书转头瞅了瞅万千将士,又把脑袋转回来,睨谢瑾一眼,将要开口——
队伍前头忽然立了个内官,手持一卷黄锦。
沈知书认得那黄锦。
自己被封为统军将军时,也是有这么一个内官,捧着哑面的黄锦,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前,说道:“沈知书接旨。”
——它是圣旨。
这回的内官仍旧高声道:“沈知书接旨——!”
谢瑾住了马,拍拍沈知书的肩。沈知书从马背上下来,倾身跪了下去。
内官把黄锦一拉,中气十足地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知书帷幄千里,骁勇为国,八年内数过京门而不入,一心定中原,平北漠,实为南安国之幸。着封为辅国将军,钦此。”
沈知书蓦地抬起头,便看见眼前那内官的脸上逐渐堆出了一朵花。
南安国的辅国将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朝圣上酷爱封赏,镇国将军已封了两位,辅国将军封了三位,但即便如此,自己仍旧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无它,唯年轻而已。
内官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要笑没了:“圣上道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儿便先回家歇歇,待明儿辰时再入宫谢恩。宫内早预备了水酒,为诸位掸尘。”
沈知书四平八稳地道“好”,收了圣旨上了马,这才接了谢瑾的那句话:
“原不紧张的。”
-
皇上赐了一座华贵的将军府。屋檐下挂了铃,风一吹便轻轻晃,响声铛然。
室内正中烧着银丝炭,墙角的搪瓷瓶里插着几枝腊梅,开得正欢。
沈知书正在内室沐浴。
她躺在木盆里,昂着头,任由侍子舀起温水往自己身上浇。
一别八年,服侍自己的侍子已然换了一批。眼下在旁伺候的这个瞧着着实有些胆小,说话声音像蚊子叫。
沈知书将水面的梅花瓣拢至掌心,随口问:“今儿几岁了?”
侍子轻声道:“十%#。”
沈知书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然大约是语气不甚温柔,侍子蓦地缩了一下脖子,声音更小了:“%?@。”
沈知书在军营里胡打海摔惯了,从没碰着这样的情形,遂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放缓声线道:“莫怕,我不吃人。”
侍子讷讷应“是”,沈知书往她脸上瞥了一眼,却见她脸有些红。
沈知书:?
感情这不是胆小,是害羞?
结果下一秒,害羞的侍子蓦地掏出了一把刀,翻了一下手腕,猛地往沈知书胸口刺去!
沈知书:……
害羞个屁。
侍子这点三瓜两枣在久经沙场的沈知书面前很显然不够看,沈小将军三两下便用巧劲儿将她手腕擒住了。
水面哗啦一阵响,溅起整片仓惶的水花。沈知书蹙眉望着身侧人,问:“谁派你来?”
侍子彻底不装了,脸上的红晕褪得一干二净,咬紧牙关不开口。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道:“你知我的手段,有一百八十八种方法促你吐字。”
屋檐下有一大片雪坍塌下来,鸟雀飞到风铃上,碰出琅珰脆响。
侍子垂着脑袋,忽然抬起头,冷声道:“谢瑾。”
说罢,她阖上了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下半张脸微动——
这是咬舌或是服毒自尽的前兆。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猛地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攥上了姑娘的下颚。
伴随着“咔吧”一声,侍子的下巴被她卸了。
沈知书的嗓音似笑非笑:“别想着栽赃完就死。”
沈知书施施然从木盆里起身,水花随之溅落在地板上。有一片花瓣猝不及防地甩了出来,被她赤足轻轻踩过去。
扯过腰带,她三五下将这姑娘捆了个结实,而后自顾自穿上里衣与外衫。她最后睨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侍子,叫进守在外间的、自己的亲信:
“审一下这人,看紧点。她齿间有毒,你们搜出来后再给她下巴安回去,别让她死了。”
外间有些乱,侍子们都诚惶诚恐地在园内跪成一团——同一批进府的,当中出了内鬼,她们自然也难辞其咎。
沈知书却觉得很没意思。她懒洋洋抱着胳膊站了会儿,抬手示意她们起来,只道:“无关紧要,切莫走漏风声。”
这一批侍子都是皇上赏的,倘或闹起来岂非和皇上做对么?
外人更是看了一出“君臣不合”的好戏,隐于暗处的罪魁祸首挑拨离间完却尽可全身而退。
离开京都八年,她早忘了尔虞我诈式的殚精竭虑是什么滋味。
也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曾经远离漩涡,于是从未体验过。
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小池塘上结着很薄的冰,上头停了四五只不怕冻的麻雀。
沈知书忽然就觉得,这间院落有些令她喘不过气。
她提着步子慢悠悠穿过游廊,走到一座架子前。
架子应是为挂葡萄藤而搁那儿的,只是此时此刻气候不济。竹竿错落而空荡,只积着皑皑白雪。
自己曾经的旧宅里也有这么一座葡萄架,是何娘亲自砍竹子搭的。夏日酷暑,一家人便在茂密而清甜的葡萄藤下松快地乘凉。
何娘恰从厢房里探出脑袋。
“可洗完了?”她问。
沈知书朗声道:“洗完了。娘歇着罢,我去沈宅瞅一眼。沈娘呢?”
“方才宫内急急忙忙派人来,将她接去了,想是皇上有要事相商。”何娘笑道,“如今升了尚书,自然是这儿忙那儿忙的。不说她了,倒是你,好端端的去旧宅作甚,可是这将军府住不惯?”
“非也,皇上赏的,自然样样是好的。”沈知书摇摇头,“我随意瞅瞅罢了。晚饭不在家吃,娘别张罗。”
松松散散的雪又下起来了,沈知书略为宽厚的肩上停了几瓣晶莹的雪花。
随从递上大氅,沈知书利落披上,驾马出了门。
而直到真出了门,她忽然又觉得无处可去。
上下左右的视线热切地盯着她看,各处都飘来“问小沈大人安”,沈知书回以微笑的同时,咬着牙关问随从:“我八年没回京,为何都认识我?”
随从在马上笑得花枝乱颤:“您的画像在京都都传遍了。小沈大人,您可知为何?”
“为何?”
“倒是有两个缘故。一来您平战乱,是南安国大功臣,百姓们爱戴您,自然许多人将您的画像买回去,贴在房内为您祝祷。二则……您年纪轻轻又已是将军,前途无量。您可不知道,多少京城贵子眼巴巴盯着将军夫人的位置,四处打听您的喜好……”
话还没说完,沈知书便咳了一声:“我已知晓,切莫再言。”
随从笑得险些停不下来,被沈知书一记眼刀止住了。她清清嗓子,还想揶揄:“所以小沈大人……您可看上的?若有心上人,明儿入宫请皇上赐婚,一准成。”
“无。”沈知书摇摇头,睨她一眼,“你若再开此等玩笑,我便将你扔进泥沼喂猪。”
随从脑子里乍然蹦出一句话:
怪不得大家都说,小沈大人是极为难得的、有书卷气的武将。
书卷气并不是指外形——沈知书在军营呆了十年,早练得胸背宽厚,能将几十公斤的长枪刷出花,能单手将人提起来,而后抡圆膀子甩出去。
大约是指说话的腔调——刨开打仗时,日常生活中很少扯着嗓子五大三粗地喊,撂狠话的时候也只是这样四平八稳,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甚至有时候唇角还勾着。
但她如此行事,似乎反而比高声吼叫更有威慑力,具体表现为,一旦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旁人便不敢再忤逆了。
随从缩了缩脖子,转了话音:“大人您若不喜人多,属下倒知道有个好去处。”
“嗯?”
“城郊有一大片林,您可在那儿跑马,逍遥逍遥。”
沈知书“哦”了一声:“你是觉得我嫌在沙场上跑马跑得还不够?”
随从耸耸肩,道:“那可再没地儿去了。如若不然,您蒙个面?”
沈知书叹了口气,任命地接过随从递来的口巾,行至小巷无人处的转角,把下半张脸围上了。
开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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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沈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