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多对鹤顶洪的印象,最初停留在她容貌不改,青春常驻。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懒得挪窝。没有易容,不改名换姓,连子孙替代的借口都懈怠余找一个。
她亲手接生的婴儿都长得比她高了,她年华如旧。时间隔得越久,就越闹得人心惶惶。
民间笃定九霄之上有真仙,却从未亲眼见过。帝王将相追逐着长生不老,民众求神拜佛,只为延长寿命。而当长生不老的人种实实在在地出现,猜忌的火苗一旦点燃,恐惧与排斥就会刮起飓风。交织在一处,剧烈燃烧着,引爆罪恶的火种。
起先冯伟多还帮忙说服乡亲,兴许是那位姑娘生下的孩子,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或者是旁系亲戚,祖上基因强盛,世代流传。谁知对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照旧招摇过市,做螃蟹横行。
整日担惊受怕的街里邻坊,都避着她走。
百姓的恐慌日渐增生,坊间谣言四起。一会说失踪的卫家女,是被鹤顶洪生吃了。一会说鹤顶洪持有容颜不老的秘方,是她私底下用婴孩们的血来洗浴。
三人成虎,逐步演变到无法压制的地步。
传得有模有样的谣言,从有识之人乍一听,只觉荒唐,到人人反复吟诵,对风谣深信不疑。就连最先为了吸引人目光,刻意编造谎言,在茶馆酒肆传唱得绘声绘色的说书人,都对自己讲述的故事信以为真。
冯伟多领着差役,追根溯源,找到了最源头造谣的说书先生。
那人梗着脖子,不肯认。“大人,您可冤枉我了。小人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宣讲者,上下嘴皮子一碰,几句话的事,哪晓得会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小人也是不想的呀!”
冯伟多怒从心上起,“你说得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玷污人家的清白。你可知自己随口胡诌几句话,轻则闲言碎语如泰山压顶,重则给人家带去杀身之祸!”
“那,哪能被追到小人头上?”
说书先生软着骨头,顺棕褐色的楠木桌滑跪在地,“都是大家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从古至今,从来如此。”怎能因法不责众,而漠视言辞凿凿的群众,单拿他杀鸡儆猴。
他还挺不服气的捏。
“好啊你,孟三牵。”冯伟多指着这跟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泼皮无赖,右手都在颤抖,“事到临头,死不悔改!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孟三牵努着卷皮的嘴皮子,果断撒起泼来,“良心,良心管用吗?良心能叫座吗?我左右不过是迎合看官们的口味,大家伙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大人您要以此判罪,小人第一个不服!”
镇子的人忙里偷闲,都爱八卦、听闲谈,不乐意听那枯燥乏味的医者仁心,只爱那猎奇、刺激的资讯。
哪有什么平平淡淡都是真,只有此起彼伏才够吸引人!
聚众缔造的讹言谎语,在众人的追捧中,提炼出高度的热忱。看客的目光是对传谣者的无限赞誉,提高了以讹传讹之人的喜悦,放大他们的阴暗面。
于是虚拟的火光引燃了,落到实处,三三两两的镇民陆续,走上街头,高举着灼热的火把。群众效应由此而应验,每条小巷里都走出人来,浩浩荡荡组成一批乌合之众。
群情激愤。
“烧死她!烧死她!”
或多或少接受过鹤顶洪治疗,或免费就医,或被她亲自接生的镇民,行至百药堂,要用烈火拷问这个不为他们僵板的观念所能消化的人士。
埋头批文书的冯伟多,听到风声,气得都摔了笔。
糊涂啊,糊涂!父老乡亲们全中了招。由于无知,受人鼓动。基于迂执,为了验证自己的正确性,自发去鼓动他人。拉帮结派,蝇攒蚁聚,杂凑成让有识之士集体缄默的暴民。
没有实证的事,经过几个人的口,就成了足以扼杀一位有功之人性命的罪证。在他治下,竟会有此番滔天冤案!那绝不能够!
冯伟多下令率领午夜打起瞌睡的差役们,跑到百药堂门口,帮忙维持秩序,疏散民众。
他气喘吁吁地拦在百姓们面前,双手上举,示意他们放下纵火的工具。
“不可!万万不可!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大家好好想一想,鹤姑娘行医问诊数十年,可有做出一件不利于曲风镇的事?”
谣言止于智者,而智者不常有。
本就是荒诞无稽的事,怎么因为捕风捉影,而轻易害人性命?
大半夜被吵醒的鹤顶洪,不体谅他的苦心。在他劝抚的时分,打开大门,火上浇油。“深更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吵?一天到晚那么闲,就去茅房把粪给挑了!”
“啪”的一下,冯伟多身后的大门猛然合上。
刚安定下来的民怨,再次腾升而起。
苗六叔扯着嗓子喊,“她现在没有做危害曲风镇的事,难道冯大人就能保证她日后不会做?留此女于此,后患无穷,不如趁早解决了干净!”
奶孩子的王二嫂,压根不顾及人家的救命之恩,“有她在一日,我们曲风镇就一日不得安宁!冯大人你是我们的父母官,理应站在我们这边,何故被那妖女所迷惑!”
“对头!她每次给我们开的那些药方,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而且不收钱。你说有哪家的好大夫看病治人,是不收钱的?那不是明摆着里面有猫腻吗?指不定拿我们当耗子毒呢!”
扛着锄头的刘大爷,带着一顶斗笠,恨不得现在就打进门去,凿医女一个大脑壳,用她的血来沾馒头吃。据说这种吃法能够保证延年益寿,百病不侵捏!
聚集在百草堂前的人,七嘴八舌,纷纷表达对鹤顶洪积蓄的不满。
大恩如大仇。被施恩之人若无能力回报,日久天长,宽慰了自己,反过来憎恨恩公的施舍,怕是瞧他不起。
有的得了一回恩惠,觉得恩同再造。后面就忍不住巴望着第三回、第四回,若恩人心有余力而不足,都不愿意再度给予,那便等同于杀父之仇。
“大夫都是仁心仁术,不用上茅房,不用一日三餐,喝喝露水就能活。尽帮我们治病,哪像她,一点都不客气,嘴上跟抹了毒似的,我寻思着在那下蛊!”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了,说明她是无辜的人类!烧不死,说明她是现形的妖邪!”
“烧死她!烧死她!大人你不要再袒护那个妖女,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简直荒唐!”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外来客,都能因为这副官身而赢得乡亲们的敬重,对曲风镇素来有功的医者,竟然要受枉口诳舌的谣传编排致死!
冯伟多刚要发作,便闻唢呐声响。
一把流光飞剑自东南方向疾驰而来,上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
驾驶飞剑,站在前头的剑客,跳下剑来,自报家门。姓许,名勤丰。她抬手牵下后边压着柏木唢呐,看着有几分晕剑的女子,自称晴大新。
一张口就是干呕,扶着墙,用从胃里倒出来的残羹替百草堂重新装潢。
时人方知鹤顶洪与这二人相同,是从丹霞峡下山而来的修士。
常言道眼见为实,又用无数案例强调眼见不一定为实。
两人御剑而来的阵势,确确实实震慑了一把朝九晚五的民众。可骑虎难下,当只要人聚集得足够的多,身处其中,就会自以为共同拥有这份强大的力量,蚂蚁多了能搬倒大象。
“这……不好吧。祖训有言,唢呐匠手头,不可沾染人血。”晴大新一发声,围堵着三人的人群,面上更喜一分。却听她神龙甩尾,“勤丰,你上,够不够你一剑砍?”
“够是够,但挺脏。”无视百姓刹那煞白的脸色,许勤丰补充,“鹤前辈的百草堂也留不住。”
“唉——”
耳聪目明的鹤顶洪,跑出来,抄出腌入了药草味的手。一左一右,揪住两位拜访者耳朵。
“我就知道和问道宗一同混的师门,能是什么好东西。敢情你们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来拆我的家的?我白手起家,一桶泥水、一捧柴火,建这玩意容易吗我?你们一来就要来拆,问过我意见没有?”
“疼,疼……前辈您手下留情……我还受着伤呢。”
“对呀,对呀。”晴大新附和。
“你没受伤,你叫唤什么?”
“渲染一下气氛。”
“……”
唢呐匠话唠是有遗传性的。
曲风镇当晚的闹剧,以半路杀出程咬金,镇民们做鸟兽散终结。
从那之后,鹤顶洪就再没有曲风镇的百姓们看过病。对于其他从外地奔波而来,求着她看诊的病患,亦多有严苛。
遗憾人心不似铁,终归是血肉之躯,会因刀光剑影而寒凉。
带伙伴来救治的晴大新问,“既不看病,何故停留?是有何挂念不成?”
“哪里都一样。”鹤顶洪掰开采摘来的松茸,“世俗偏见是一泻汪洋,千鸟竞飞也越不过。”
后来冯伟多翻阅四处流浪的散修售卖的旧书,看到鬼医易陵君横空出世,掀起漩舞大战的篇章,才知道纵然是丹霞峡不喜杀戮,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修,亦不是他们凡夫俗子硬着头皮就能碰一碰的存在。
是他们坐井观天,水井地里的青蛙叫得响亮。才会误以为群蛙齐鸣,能够叫下凌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