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清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口中干渴寻不见茶水时,才恍然发觉此处是无情峰,他正在宫观的卧房里。
许是凡尘境又驱逐他了吧。
简繁之抚着欲裂的额头,一个身形不稳碰落了悬于桌沿的欲文镜
四分五裂的残片倒映无数个他的倒影,指尖便毫无征兆地绽出了血珠,似乎他曾拾起过这些瑰丽的、散乱的华章。
浑浑噩噩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抚摸过来,为他拭去额上的汗,为他包扎指尖的伤。
青缘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简繁之迷迷糊糊地过来揽他的腰,不知道在跟谁道歉。
撩开紧贴嘴角的乌发,青缘无声说:您不需要道歉,至少面前是我的时候,不要吐露一纤一毫的愧疚。
青鸟会永远择一枝而栖,因为他只驻足皈依于您。
金秋荐爽,玉露生凉,四时乱序之中春或秋已无太多意义。
不知不觉过了此月中旬,简繁之才从六神无主的困顿中清醒,不知道又在东翻西寻什么。
青缘站在他身后,问:“你在找什么?”
“师父的长命绳。”
“你不是找过了么,几年前的时候。”
“不是,他应该就在这。”
如果是珍贵的东西,前世又为何蒙尘?而且毫不犹豫就绑到他的腕上,再不思念那两颗琉珠。
关闭箱箧,摇晃传到相邻的木衣柜,有东西摇摇晃晃将要坠下。
青缘欲接住掉落的瓷瓶,想起这是前世简繁之眼盲时碰摔的那个,便看着它坠地,散落一地碎瓷。
该碎的东西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天道都会注定它的命运。那留得住与留不住,又有何相异呢?
简繁之躬身,竟真从碎瓷底下,找到了那条长命绳。
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食指捻起长命绳,缀入它该在的地方,紧贴着简繁之的脉搏,师尊的命,与自己的命,好像会因此紧紧相依。
简繁之把长命绳佩在脖颈,同凡尘境玉匙放在一起。
蓬莱近几年显出些许颓象,坐镇的元老还是原来那列仙班,新收的子弟也无甚成就,甚至近几届仙剑大会上,蓬莱的身影也消逝了。
首徒宫观的木牌已被摘下,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被虫豸蚕食。
新首徒的人选在近日的元老大会激烈讨论下,仍旧毫无结果,他们各执一词,不是偏私就是漠不关心,让掌门眉头紧锁。
而简繁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除了修炼提纯灵力别无所察。
直到裴空憬敲了敲门。
简繁之没回应,他便自己打开门走进来,熟稔的样子似乎这样做过许多次。
他问简繁之:“你想当首徒吗?”
“没兴趣。”话还没讲完简繁之便想回绝。
“那你荐一个人选。”裴空憬坐在他旁边,指尖缠绕他的一丝灵力,惊讶于他已经渡过第一次心魔劫:“看来以后不能叫你小仙了。”
“我记得掌门并未唤过我小仙。”
裴空憬出神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有没有这回事。
“嗯。不记得了,但你不荐人选的话,便指定你作首徒。”
“掌门,”简繁之停止修炼,睁开眼睛注视他:“这样别人会以为你给我开后门。”
“我记得仙剑大会魁首好像是你,难道你不是这一届弟子修为最高的吗?”
“哦,”简繁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您记错了,是蒋顾言师兄,况且也不是魁首。”
裴空憬一向对外界信息毫无关注,闻言轻轻颔首,起身似乎找人去了。
不出半刻,蒋顾言便带着掌门杀了回来。
“简—繁—之?”蒋顾言揪起简繁之衣襟。
简繁之还弯唇同他打招呼:“二师兄。”
“我怎么不记得我是仙剑大会的魁首啊?”
看他额上青筋跃动,还挺有意思的。
“许是师兄贵人多忘事,我亲眼见你站在颁奖大典上……”
蒋顾言手握上腰间刀柄,几乎都要拔剑相向。
裴空憬咳咳两声,终于端起他掌门的架子,以一副不怒自威凉薄淡漠之态命令简繁之:“首徒简繁之,可有异议?”
简繁之缓缓叹了一口气,下榻半跪在掌门身前,双手托举斩缘剑置于头顶,虔诚而挚然道:“并无。”
金光流淌于斩缘剑周身,凡尘境中宫观似有所感,锦布绫罗一遍又一遍擦拭过无情剑,却怎样也无法拭去心中怅色。
裴空憬低声轻念篆言,令请他以道义起誓。
“蓬莱无情峰前首徒宫观亲传弟子,简繁之,以无情道道义‘为苍生献义,为仙族开天地,为**寻生机,为求三界九州太平’起誓。”
“自吾成首徒之时,必心怀蓬莱,系千万千同门,有难同担,福泽共享,长久延续我辈仙班。”
掌门一掀眼皮看向旁边的蒋顾言,他撩袍而跪。
蒋顾言声音极其洪亮:“以蓬莱无情峰蒋顾言双目为证!”
一切沉浮的光都并非虚妄,灿金光影凝为实体,被铸入符文,楔入斩缘剑与简繁之掌心交接处,炙热得以至于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倒流,双目之上额间被赋予的新瞳,与掌门相视。
“首徒简繁之,你应同蓬莱共生死。”
“吾之荣幸。”
交接仪式便草草于三人之间结束了,让人根本无法想象即将迎接的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屋内只剩下尊者和简繁之。
简繁之其实有件事情疑惑许久:“您真的心怀蓬莱吗?”
“那你呢,蓬莱之于你是什么。”
作为无情道人,简繁之不明白,他只会用凡间“故乡”那种陌生的词灌溉蓬莱,却并不懂其中意蕴。
但作为一个道人,简繁之知晓,蓬莱是宫观的生息,是他的命。
“是绝不可亡的家。”
裴空憬有些意外他会用这个词,家,可远到九州之外,可近于双目之前,可他的家被洛河隔着,再也回不去了。
“蓬莱于我……”
身为掌门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多么可怜又好笑啊。
“其实谁做掌门您都无所谓吧。”
裴空憬抬手看了一眼掌心的印记,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无法回望前路了,希望你可以代蓬莱做到。”
简繁之送他走到院落外:“您主要看好禅净便可,至于蓬莱……我自会想办法。”
无上尊者点头,估计回去后又会用他的破天剑思道,无法回首的蓦然,是否会影响他至粹的剑意呢。
又是一秋寒。
简繁之用一切物什塞满生活,才不至于因无处思嘱而停滞徘徊。
首徒上的空位挂上了简繁之的木牌,他看着隽秀飘逸的字,久久不能回神。
师父是什么时候为他刻的呢?
秋瑟的风让发丝忍不住发抖,简繁之不住的抚摸颈间玉匙,明知思念无声,却依然固执地念上千次宫观的名。
宫观,娇娇儿,端康……您最喜欢哪一个呢?
肩膀被人抬手拍了拍,蒋顾言揪住他后衣襟,御剑乘空而起,差点要勒断他的脖子。
“别发呆了,师弟师妹都在等你。”
简繁之以灵力乘空,击偏蒋顾言的剑,让他也尝一下被吊着的感觉。
“我知道了。”
入机渊前五座仙山蓬莱、岱舆、瀛洲、方丈、昆仑,要先进行五山会舟,才可各自乘坐方舟赶赴机渊。
五山会舟实际上也在暗暗比较五山的实力,以求多分机缘、灵脉、秘宝。
众位首徒要在会舟台上集结会面,以最近一届仙剑大会五山排名为顺序,依次报上姓名,说一些各山互帮互助的场面话。
简繁之要走向会舟台时,被一女子故意撞了肩膀。
她胸前佩戴一朵红花,撞到人了也依然高傲:“抱歉,请问……”
一位容貌极其妍丽的女子拉走了她,还朝简繁之做了个鬼脸,暗暗咬耳朵:“云宁,跟蓬莱的小子有什么好道歉的?”
“还以为蓬莱不来了。”
她身侧站着一位男人,看简繁之的目光也带着鄙夷不屑,仿佛胸前佩花的同门碰到他是一件什么晦气的事。
简繁之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这场闹剧在昆仑首徒出声的一刻停演。
“昆仑首徒,项脊轩。”
昆仑山首徒项脊轩声名在外,仙剑大会上得了魁首,今日一见确实玉树临风,声音低沉让人想到他亲自屠杀的幽冥巨妖。
他斩妖的这个消息不知道震惊了多少仙人。
岱舆双生剑的两位相互对视,较小的女子笑得骄矜,不明不白一直盯着简繁之。
“岱舆首徒双生剑道,韦曦抟,韦曦薇,在此,见过各山首徒。”
简繁之一副把他们的话全当耳旁风的样子,无所吊谓地看向台下窃窃私语的同门。
方丈的人还算守规矩,一一报上仙山、师门、道派,
“方丈,师承墟阵太守萧忌,阵则道萧赢,见过各位。”
他似乎与瀛洲的明艳佳人相识,此时瀛洲女子把红色面纱揭下,笑得动人心魄。
“大家怎么都这么生疏?我是瀛洲秦洙则,习乐理道的,你们唤我洙则就好。”
话音一落,目光全聚焦到简繁之身上。
他话语间眉梢微抬,没有对上任何人的视线,颇有种无情道人不染世俗的出尘净逸之感。
“蓬莱,无情道简繁之。”
落入某些人眼中便成了轻蔑。
而简繁之一副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转身便要回蓬莱方舟,似乎他们在会舟台上的聊天与他无关。
没必要留在那里受他们侮辱。
简繁之又不傻,最后介绍的首徒向来没有什么话语权,更何况自天君陨落后,四山看不起蓬莱这个传统已经历史悠久。
毕竟是九州百年难遇的机渊秘境,还猝不及防要于近日开启,众人便承认了掌门急忙抉择的首徒,但仍有一些人对简繁之抱有成见,认为他不具备掌门亲自授印的资格。
可当他们仰望方舟之上的矫殊身影,玄色犹如撕开苍穹般横亘于视野当中,垂视的黑瞳里翻覆着金浪,至纯的灵力拂过周身如春风化雨,比灵脉更能净澈肌骨的剑意涌动在方舟周围,源源不断,似乎永无枯竭之日的灵气驱使方舟共前行。
无情剑幻灵一式,只在无情剑下第一人宫观斩杀第五魔种之战中见识过。
此时简繁之却这般轻易便拟造出另一把斩缘剑,双剑开成赤色的十字,生生把时空扭转、撕裂,震慑旁边的方舟不敢上前。
“见过各位仙山前辈,蓬莱先走一步。”
替简繁之开口的是立于他一旁灵力化成的影子,精美细致连同纷飞的墨发都一如他本尊。
这个蓬莱子弟抬不起头的秋天,是首徒简繁之,用他的斩缘剑让旁人如临隆冬般紧闭双唇,也是他用通天荟萃的灵气杀死了第一位敌人——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