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还没亮,阿致已经对镜梳妆好了,她中毒这大半个月,如同油尽灯枯一般,精气神去了大半,脸上一点油气也没有,皮肤特别干,生出许多皱纹,老了七八岁都不止。
她伸手抚上脸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坚定。留给她的生机并不多,此行她必须成功。
这时候,后门有人轻轻敲门,高瑾去开门,将陆昀峥领进来。
陆昀峥身后跟着邬春荣,邬春荣手中提着一个篮子,从里头拿出一碗黑色汤药来。
虽然药碗放在厚袄片里头捂着,这冷的天气,已经温了。阿致拿起来一口喝完。
邬春荣和高瑾去前头整理马车和行李,她们说好是去寻医,那就必须得多带点行李做样子。
房间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陆昀峥站在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的脖子:“我和希君等你好消息。”
阿致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微笑:“你照顾好她,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你都要打赢这场仗。”
“嗯。”陆昀峥下巴抵在她温热的头顶,喉咙里哼出这一个音。
突然,前厅似乎有争吵声,阿致听到了美娘的声音,美娘和丈夫江善守在抢女儿楚楚。
她和陆昀峥对视一眼,让他从后门离开。
去到前厅,阿致正看到江善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美娘不要走。美娘将女儿楚楚紧紧护在怀里,沉默着抹眼泪,地上是母女两人的行李包袱,并不大。
一看到阿致,江善守便怒气冲冲,瞪着她:“是你唆使我家娘子去到那外边去?”
美娘慌忙道:“与致娘无关,是我自己决定要走。”
“就是遇见了她,你才闹着要走。不怪她怪谁?”
阿致推开美娘,走到江善守面前,微笑着道:“好哦,你面上要好丈夫的名头,背地里又要与人快活,纵着私通的女子上门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羞辱美娘,也没勇气与她换个地方生活,倒是有胆子怪罪到别人身上。你倒是说说看,美娘继续在保宁生活,她的身体好不了,你打算怎么让她过好日子?”
江善守的嘴抿成一条直线,许久对着阿致一挥袖子,怒道:“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不过这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无关。”
阿致笑了:“美娘要不要走,我都无所谓,因为这却是与我无关,这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不过你要搞清楚,刚才是你污蔑我,是你将美娘要走怪在我头上,我才反驳的。”
江善守嘴唇嗫嚅许久,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确实说不过她。索性,他起身去拉美娘的胳膊,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你那诊断,说不定是错的,何必因为外人坏了我们夫妻的情分?”
美娘沉默着。
阿致与高瑾坐到马车里,高瑾看了阿致一眼,下巴指着外头的美娘。万一美娘不上来怎么办?要不要催催。
阿致明白她的意思,伸手示意她先不要妄动。
江善守眉毛梢带了喜悦,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楚楚肩膀上:“孩子还小,你忍心让她没了爹?”
美娘依旧沉默。
阿致捂着嘴咳嗽一串,语重心长道:“美娘,看来你还未下定决心,不如再等等,我的事紧急,耽搁不得——”
江善守嘴角带笑道:“是啊美娘,你不用急于一时,咱们夫妻在保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美娘突然甩开他的手,并将他放在女儿楚楚身上的手扒开,冷着脸道:“我受够做别人累赘的日子了。”
她现在只想要自由,只想要做个正常人,养活自己和女儿。
不再做被人轻视的累赘。
说着,美娘捡起地上的包袱,推着女儿楚楚上车去。
包袱被江善守拉住:“美娘,我也不想嫌弃你的,只是这些年太累了,我以为你明白的。”
美娘点头:“我明白,我理解你的处境。每一次你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都在努力说服自己,都是自己的错,才会让你这么累,才会变成这样。但是江郎……当你指责我没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可以回击,指责你没本事养活我?”
男人指责女人不够美、贤惠,女人指责男人没本事,几乎是许多家庭男女吵架的基本故事,似乎如此才能势均力敌。
江善守被她这句话击中,浑身力气卸下,拉着包袱的手也散了,随后他浑身如同烈火烹油,脖颈青筋跳起来:“都是你拖累我,怎么现在都成了我的错?你现在就是想指责我错了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现在都可笑么?”
美娘静静看他发疯,许久才说:“我想说的是,当你指责我的时候,我也本可以指责回去,但我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善良,只有你一个人承受煎熬?”江善守怒吼,他满脸的不屑与嗤笑。
美娘眼中满是悲伤:“并不是因为我善良,我一点……也不善良。只是因为你曾是这世上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对我最好的人,我舍不得我们的婚姻变成令人生厌的鸡毛蒜皮,我也舍不得彼此相互憎恶、指责。就像现在这样……”
美娘扬起头,对上江善守的眼睛。
江善守震惊得许久没有说话,从相识相爱到这些年的相互扶持,从建立小家到生儿育女,还有在风雨飘摇中的点点滴滴,他们在漏雨的屋檐下,非常非常用力地维持住这个完美的梦。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破了一个洞、两个洞……破成了难看的蜘蛛网。再也不会有个女人每日在家等着他一道吃苦菜,日日盼着他回家,让他好生休息。
江善守的眼里涌出泪水来:“美娘,我错了,真的,我错了,我不该对不起你,你等我,我把祖宅卖了,便换个地方生活,把你的病治好,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不用了,江郎。”美娘的语气极其温柔,她伸手抹掉江善守脸上的眼泪,“我始终感激你曾对我那么好,遇到你,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人愿意对我好,我也才有了楚楚。但是,江郎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不必再为了我违背族老,也不必再为了我背负沉重的负担……江郎,你自由了,以后轻松地去爱别人吧。”
·
马车一路疾驰,抵达城门口,天才刚露一丝鱼肚白。
城门口只有把守的一排士兵,高瑾拿着一个符牌出去,很快又上来马车,那城门便打开了。
这时候突然冒出个男人来,他冲到城门口,要出去。
守城的将士将他拦住:“还在戒严中,不能出去。”
“为什么他们能出去?”那男人指着阿致的马车,要将邬春荣揪下车来。
守城的将士对个眼神将他拦住,两个人拦不住,又来两个人才勉强拉住。
邬春荣赶紧驾车出去,徒留那男子在原地撒泼:“既然戒严为何将人放出去?小心我去陆将军那里告你们!”
听到“陆将军”三个字,阿致心中一动,撩开车帘子,回头仔细看了看那男子的脸面,好好记着。
马车走出去不多会,美娘撩开帘子,回头看那渐渐缩小的城门,还有四周的荒林草木,一派新鲜,虽然今日的天气并不好。
楚楚这个小大人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对着美娘打手势。
美娘眉开眼笑,脸颊上显出深深的酒窝。她捏住女儿楚楚的手:“好好好,往后我们会开始新的生活。”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美娘和高瑾道:“让你们见笑了。”
阿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说着,阿致给高瑾示意个眼神,高瑾便去到外头,和邬春荣坐到一起赶车。
马车一歪,走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这马车走得艰难。
美娘看了看,疑惑道:“这是不是走错了?”
阿致道:“应是没错的。”
美娘抿着嘴唇,捏着楚楚瘦瘦的手,对阿致低声道:“我想下去解个手。”
“急么?”
“就是有些急。”美娘低头,状似有些不好意思。
阿致尴尬地笑:“我也急,不过我看这杂草太矮了,不方便。美娘你再等一刻钟,咱们到了驿站便可解决了。”
美娘似乎还想说什么,阿致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吩咐前头的邬春荣,让他快些。
邬春荣得了令,将马打得飞起,泥巴路不平整,阿致被颠得直犯恶心,但也只能闭眼忍着。
“小心——车——车要翻了!”邬春荣突然叫起来,高瑾的尖叫声传进来。
马车里的阿致一阵天旋地转,只感觉头撞在马车车顶,又与美娘砸在一起,好在楚楚一个小孩被她娘抱在怀里,垫着她娘少受许多磕碰。
阿致反应过来时,脑子还有点昏,她有些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甩了甩头,她闻到一股死水的臭味,手指感觉到一阵冰凉,那冰凉感还在蔓延,蔓延到胳膊、背部。
她勉力坐起来,看着旁边同样迷惑的美娘和楚楚:“进水了,车翻到了河里。”
三人立刻从马车里出来,借着高瑾和邬春荣的手。
人是出来了,但是马车还陷在河里。四下是荒野,如果没有马车,他们怎么都没法继续走。
美娘四处张望,阿致问她:“你也想解手了吧。”
美娘手搭在楚楚身上,迟疑后点点头。
阿致叫来高瑾,让她帮忙望风,几个女子一道去草丛深处解决。
美娘和楚楚先完事,她的手护在腰间,对望风的高瑾道:“你去吧,我给你们望风。”
高瑾仍旧是面无表情:“不用。”
此前致娘再三叮嘱过,不能让美娘与楚楚独自呆着,防止他们逃跑,因为布防图很可能在他们身上。
从美娘方才找解手的借口来看,布防图就在美娘身上。
从草丛里出来,几个人同心协力借着两匹马,将马车从河道里拖出来。
不算难,就是衣裙的弄脏了,也湿了。
阿致提议与美娘一道去马车里换身干净衣裳,行李倒是没有湿透。
美娘一开始说不需要,她将手从上腰轻轻拂过。
阿致道:“到驿站还有些时辰,这路上若是着凉了便不好了。”
美娘看着女儿,这才点点头。实在不行,那就等到驿站再作打算。
换衣裳时,阿致与美娘背对着,但是她眼角余光注意着对方的影子。美娘的动作很轻,但是阿致还是注意到她将什么东西放在了马车座椅下的隔板里。
·
马车停在路边歇息的间隙,邬春荣和美娘一道生火,烧水,热馍。
阿致则找个借口与高瑾去到马车背后。
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来,两人对上眼,均是吃惊,还真是布防图。
方才阿致给高瑾和邬春荣打了个手势,邬春荣特意制造了一个大的颠簸,高瑾趁着扶自家夫人的机会,迅速地摸到隔板下,得到了这布防图。
这美娘看着貌不惊人,竟然真是楼烦细作……
阿致看着不远处火堆旁的美娘,美娘轻轻抚摸女儿楚楚的头。许久,阿致打了个手势:按照原计划执行。
高瑾点头,她进去马车。
美娘急急跟进去。背着高瑾时,美娘将隔板下的图纸掏出来,放回到腰间藏好,然后又将自己的包袱放在阿致的座位上。
阿致招呼美娘出来吃东西,美娘开心地出来。几个人围着火吃着东西,邬春荣在一旁逗乐子,大家都高兴极了,尤其是楚楚。
过了一会,美娘又要去解手,带着楚楚。
阿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高瑾去找了后,道:“夫人,她们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