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门外雪地里,是醉酒的江善守,手中提着一个酒壶,整个人歪歪斜斜,满脸怒气,明显来找茬的。
陆昀峥拿着一盏蜡烛前去开门,看着他,一脸冷肃:“你让谁出来?”
江善守一脸吃惊,愣在原地。他听说那面馆的王娘子是个寡妇,带着女儿独居,怎么也没想到会冒出个高大男人来,往后踉跄一步,勉强站住。
“阿峥,怎么了?”阿致借着些微的烛火,往门外看。
看到雪地里的江善守,阿致心里一咯噔,她猜到是什么麻烦了。
江善守看到阿致,突然醒过来一般,忍着怒意道:“是你撺掇美娘出来做事?”
“我确实提了让她来帮工,不过,这也算不上撺掇吧。”阿致绕开陆昀峥,走到外头去。
大雪停了,只有细碎的雪花洒下来,就像粉末一样。从屋内到屋外,阿致浑身都绷紧了。
陆昀峥伸手去拉她的胳膊,阿致避开了他,迎着江善守看去。
茫茫雪地里,江善守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看着阿致,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家美娘是什么身体,你难道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只能躺着才能活命。这些年我为了让她好好的,宁愿多打几份工,再累再苦也没有怨言。可你呢?你安的什么心?”
他这一番话吼完,左邻右舍冒出两颗头来,小声咕哝着:“怎么回事?”
一再被污蔑,阿致的怒气起来,但她极力忍耐着:“首先,请美娘来帮工,我只是一片好心,于我本人没什么好处。其次,我只是给了美娘这个提议,并没有胁迫她。再则,如果她和你都不同意,那此事便作罢。直接与我说一声便好了,不过小事一桩,没必要到我这里来闹事,闹得大家都难堪。”
她是真没料到,好心提出的建议,闹成这样。这江善守的行为也真是奇怪,区区小事闹成这样,仿佛生怕谁不知道他受尽委屈来珍爱娘子。
“你当然说是好心。”江善守冷哼一声,“谁要你的好心?我求你了吗?美娘跪下来求你了吗?你可怜我们,你以为是谁,是天王老子吗?”
“哗啦——”,江善守怒火中烧,将手中的酒瓶在门口摔碎。
周围冒出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隐藏在黑暗里的“哎哟”声。
阿致看着江善守的脸,双手捏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这麻烦比她想象的要难解决。
她确实不该插手别人家的事。陆昀峥伸手,轻轻按住阿致的肩头,将她往身后推,对江善守道:“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谈。”
这算是比较体面的结束方式,如果江善守同意的话。
江善守撸起胳膊上的袖子,露出大块肌肉,冷笑:“谈什么?谈怎么插手我们两口子的事?还是谈美娘有个好歹你们要负责?美娘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只有我会心疼她,只有我!”
江善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痛心模样,额头青筋蹦起。
阿致一甩手,她不想忍了,重新站出去,和江善守面对面,只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她冷眼瞧着他:“本来不想说的,既然你非要利用我,闹得我这么没脸,那我就直说了。”
江善守看着她,愣住。
阿致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心疼妻子,担心她出来做事有问题,可你到底有几分真心?你只是不想成为抛妻弃子的坏人,你只是怕别人说你变心了、不在乎妻子而已。”
“你胡说。”江善守的脸涨得更红,他低着头,看到脚边酒壶的棕色碎片,后退一步。
一阵大风刮来,又开始下雪,落在江善守的黑色发髻上。
四周看热闹的人,方才还像是热水里冒出的泡泡,现在变成了一滩死水。四下寂静,只有嘶哑的风声。
“如果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是觉得我的提议不妥,何必到我门前闹得天翻地覆,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多心爱妻子的身体?”阿致说完,推着陆昀峥重新回去,“明日你酒醒了,来我这里,好生坐着再谈。”
“哐”,阿致关上了大门,叉着腰。
真的是把她气死了,她喝了一碗冷水,才把火气压下去。
阿致伸手扇着脖颈上的热汗。
陆昀峥坐在前头一张黑色木桌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我有话要说。”
·
“以后,不要再管别人的事。”烛火中映照陆昀峥的脸。
阿致坐在他对面,冷静道:“你是说我多管闲事。”
陆昀峥低头,点头承认:“不管怎样,这是他们家的事。他们没有主动求助,即使我们好心帮忙,也是插手他们的生活。”
这话说的和江善守一样。
阿致垂眼看着桌面。
陆昀峥起身,坐到她旁边,牵着她冰冷的手:“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心,我也知道你被人说多管闲事会难受。但事实如此。”
阿致看着两人握着的手,道:“我知道自己在多管闲事,给美娘提议之前,我就知道。所以我不难受,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刚才的事。”
“那你……”
“我是为了自己,想要争取一次。”阿致看着他。
“自己?”
“你还记得我阿妈吧。她就是病了两年走的。”阿致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了年幼时,她守在阿妈病床边,“我阿妈没有机会治病,可是美娘有。不管怎样,江善守愿意给美娘治病,我特别希望美娘能有一个好的结局。美娘说因为她生病,把家里拖垮了,把丈夫拖垮了,她很自责内疚。我就想给她一点事,让她赚点钱,能减轻她的内疚,也能减轻江善守的负担,他们俩总还是圆满的夫妻。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圆我自己的梦。”
她不想看到这样曾经恩爱的夫妻变成怨侣。
陆昀峥看她垂着的眼角,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阿致的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看着黑暗的角落:“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的经历总是有限,在困境中,借助别人的人生经验未尝不可。当初,没遇到你之前,我只会与父亲对抗,是你第一个告诉我,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离开,而不是被动承受,再暴力打回去。阿峥,是你改变了我,我想美娘也需要这么一个契机,她需要认识到,如果她不想恨丈夫,还可以靠劳动养活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昀峥声音嘶哑,胸口滞闷,紧紧抱着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他想起来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的她,低头忍耐着。
因为自己受过伤,所以总是看不得别人受伤。
“我答应你,我只多管闲事这一次,往后就不再插手别人的事。还有——”阿致抱紧他的后腰,脖子后仰,和他脸对脸。
她脸上有泪水,眼神却是亮晶晶的,微笑着说,“阿峥,谢谢你。”
因为你,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也谢谢你。”陆昀峥轻轻贴到她的唇上,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阿致。他发誓,绝对不会再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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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日傍晚,阿致也没等到江善守。
倒是隔壁有个成衣老板过来打听八卦:“小娘子,昨晚上那江郎看着真是吓人。”
阿致笑了笑没说话,对方两手揣在袄袖里,无趣地走了。
不一会,陆昀峥骑马“哒哒哒”地回来了。昨日晚间停了半夜的雪,早起又开始下,下了一整天,雪深达小腿肚子。
这一路不好走。
他下马后,将马系在一旁。阿致解开他脖子上的大氅:“你的马不牵到后头?”
“等会我去找江善守谈。”
“不用,他来我店铺里,我和他谈。”
陆昀峥伸手捧着她的脸,亲她的额头:“他不会来你店里,我去了结这事。”
“好吧。”阿致知道拗不过他,便抱着大氅去面馆里头,给他煮了一碗牛肉面,加了许多香菜。
陆昀峥吃完,出了一身的汗,随即骑着马出去了。他回来的路上,看到江善守在酒馆里。
江善守喝得迷迷糊糊,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会,酒醒了些,准备回去,看到来人,愣住了:“你——”
他不自觉后退半步,扶着土黄色的桌子。
“我们谈谈。”陆昀峥坐下来,让人上酒来,“这一顿我请。”
他这神色挺缓和的,不像是来报复,江善守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手按在膝盖上慢慢搓动:“昨日是我喝醉了胡闹,望侯爷和夫人见谅。”
“无碍,都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正好有茶女过来,她站在一旁,问:“客官想要什么酒?”
这茶女长得白白净净,瘦长的脸,眼神清冷,推荐了几种酒。陆昀峥问过价钱,选了其中最便宜的,让她上两壶,顺便上几个小菜。
江善守主动道:“陆夫人是误会了我,我真心爱美娘,心疼她,宁愿倾家荡产去护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只是可惜……我没什么能耐,只有几分廉价的力气,终究护不住她。”
“江兄不必担心,夫人也只是一时气话。”陆昀峥道,“那日江夫人受伤,我见江兄紧张,一路急奔而来,鞋子掉了也没注意,便知道江兄是真心爱护妻子。”
被称作江兄,江善守的戒心彻底放下去,他不再客气,和陆昀峥互相敬酒:“承蒙侯爷瞧得起,愿意相信我,不然……”
两壶酒下肚,江善守又醉了。茶女中途上了几盘酒菜,陆昀峥多点了一壶酒。
江善守吃吃喝喝,肚子涨得打嗝,他整个人彻底放松,甚至对着陆昀峥掉起眼泪来。
旁边桌的是个书生,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穿孔的黑色石头,嫌弃地挪了个桌儿。
江善守却毫无察觉一般,他掏心掏肺地陆昀峥道:“其实,侯爷你不知道,多年前,我与美娘一见钟情,情投意合,只觉得此生拥有彼此便圆满了。即使族中长老多次阻止,我们都认定彼此,坚定不移,觉得此生必然会和谐甜蜜到老。没想到,美娘这些年一直生病,药石无医,倾家荡产也治不好,我打着几份工也养不活这个家,肩头的压迫实在沉重,心头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老天爷为何要对我们如此残忍?”
陆昀峥坐在江善守身边,时不时给他倒酒,听着他絮絮叨叨,望着酒馆外头。
黑色的天幕下,是大片白色的雪地。狂风一遍遍卷来,一遍遍摧着门口的一棵四丈高的绿叶大树。
“咵——咵咵——咵”,整棵树倒下,在风雪之中。整整两日夜了,这棵树终究是倒了。
酒馆里的所有人,侧头望着那棵树的倒下,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它倒下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这时候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冲进酒馆来,拍着肩上、胸前的雪片,道:“这雪真大。”
“是啊,我听说昨晚上便有人家屋顶被压垮,有两个老人并一个小孩被砸死。一片雪花那么轻,两夜的雪花竟能压死人。”
“我还听说一个老头被冻死的。今年这大雪实在是奇,冷得人受不住。”
“是啊,保宁还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停了便要打仗了,我倒是希望这雪一直下。”
“一直下,你哪来的粮食吃?要我说,赶紧打完,赶紧太平。”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酒馆里重新恢复了热闹。
新来的那两人想要坐门口,好观赏外头的雪景。其中一人看到书生的黑色石头,伸手把玩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值钱吗?”
“呔!”那书生一把抢过那块黑色石头,贴在自己怀里仔细检查,“这是我家传的宝物,你怎敢如此轻怠?”
那商人落了面子也不羞,继续打探道:“即是传家的宝贝,你怎可随身携带?怕是根本不值钱吧。”
书生恼羞成怒,将银子往桌上一拍:“你一个商人懂什么?唯利是图。这可是我家洗砚池边的滴水穿石,必得随身带着,时时警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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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昀峥从风雪里回来,站在后院里系好马,一脸的冷肃。
“怎样了?”阿致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胳膊,给他将厚厚的雪片打下来,又去灶台里给他打热水洗水泡脚。
陆昀峥的手一向很热,方才她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
“江善守不好好谈?”阿致有些担心他们两人起矛盾。
“不是。”陆昀峥坐在床边,脱下鞋子,转头看希君,她已经睡了,躺在被子里小小的一个人儿,时不时咳嗽一声。
陆昀峥侧身过去,轻轻握着希君的小手,温热的。
他眉头紧皱。
阿致端着水盆进来,道:“今日去医馆看了,只是普通的风寒,今晚给她喝过药。”
陆昀峥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头贴着她的胸口:“阿致。”
“怎么了?”阿致伸手摸着他的头,他的耳朵冻得冰冷。他今天很奇怪。
“方才我送江善守回去,去他家了。”陆昀峥看着黑暗中橙黄的火焰,“他家竟什么也没有,连蜡烛也没有,屋顶漏风。”
阿致轻轻抚捂着他的耳朵。美娘就确实家徒四壁,第一次去的人便会很震撼。
“江善守的女儿,是不是不能说话?”陆昀峥仍旧记得,那小女孩一脸惊恐地藏在暗中,紧紧贴在美娘身边。不知怎么的,那小女孩让陆昀峥想起了年幼的阿致,是不是也是如此。
方才,陆昀峥看着烂醉如泥的江善守,掏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子,拢共也没有多少,偷偷塞给了那个小女孩。和阿致说好不能多管闲事,最终忍不住多管闲事的,是他。
“嗯,她叫楚楚。”阿致轻轻点头。
“我小时候也是住在乡野,这样贫苦的生活也见过……或许是时间太久,已经忘了老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难。”陆昀峥嘶哑着道,“阿致,我一定要打赢这一仗。”
“我知道。”阿致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过我们还有时间,抓住时机慢慢来。”
阿致的脸上带笑,陆昀峥看着她,眼角却划出一滴泪来。
“怎么了?”阿致有些着急。这可真是少见的很,他被陆老侯爷痛打几顿,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地忍着,从来不落泪。
陆昀峥将脸重新埋在她胸口,紧紧抱着她的腰:“脚冷。”
阿致被他气笑了:“你抱着我,脚就不冷了?”
阿致推开他,催他脱袜子泡脚。
陆昀峥突然说:“往后,江善守的事情,你别管了。”
“怎么了?”
“免得惹一身腥。”陆昀峥道。
“我知道。”阿致去给他找汗巾。
“江善守外头有人,已经有了首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