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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作者:澄映山庄庄主】
阿致年岁不大,才二十有三,但据说她丈夫死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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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她一个年轻俏丽的小娘子梳着妇人髻,身着孝丧的白衣,背着简单的包袱走在密县大街上,便有不少人暗地里说闲话,还有凑到她面前抠话头的。
但阿致沉默话少,真就一副死了丈夫的丧气模样,抠话头的都不忍心了。
因此,至今没人知道她的来处,只是很同情她和她那个遗腹子——阿致来密县不久,就生了个女儿。
后来,她拿钱租赁一间小小的面馆,兼卖糕点,也能过活得不错。
阿致的面馆在一条卖早点的窄巷子里。面馆也就三人宽,门口支着四张小桌,几条凳,就能开张;面馆后头则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个后厨、一口井以及一间小房;院子后门口,则是条死胡同。
阿致的手巧,做的面汤好喝,糕点好吃,回头客不少。再加上密县靠近长安,风景也好,像这秋高气爽的时候,许多达官贵人会乘着马车来踏秋。贵人若听说她的面馆,也有来尝鲜的。
抓住这段时间,阿致能攒不少钱。
是以,大晚上的,阿致照顾女儿睡下后,她一个人还在后厨为明天的生意准备,她从陶土水缸里舀出一大盆冷水来,水波荡漾,能把一整个寂静的黑夜也荡开去。和面,擀面,四下寂静,甚至能听得到秋风瑟瑟。后厨逼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阿致喜欢这样平静的日子,只希望能天长日久下去。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她后院门口扔石子,小声叫她名字:“致娘,致娘——”
声音苍老磕碜,跟野猫叫·春一个德性。
阿致冷着脸,提起房门外的一个桶,去到院子后门口。
寡妇门口是非多。
刚来密县的那几年,确实有不轨男人半夜敲门,但敲门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不是瘸了就是瘫了,因此外面暗地里都在传她克男人,她那死鬼男人就是被她克死的,她被婆家撵出门,躲到密县来。自此,阿致这后门安生了几年。
最近一年,不知怎的,又有人耐不住皮痒,开始频频闹事。
阿致一个寡妇,大半夜的定然不能开门,不然第二天,她半夜与男人的风言风语到处都是。街坊四邻里静悄悄,指不定有人支楞耳朵听着呢。
但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否则苍蝇会成群结队地来。
阿致悄没声息地走到后门口,又悄没声息地跳上院墙。这几年她没怎么练习,但底子还在。
她提起桶就往那戴帽老男人头上倒。
那老不死的辣得哇哇叫,就像春天河里鼓噪的癞蛤蟆。
这是她早先准备的辣椒水,下次她打算用不要钱的粪水。
阿致干完这事,利落地回去,继续擀面。她计划好要做的事,都得做完。
回到被窝里时,已是深夜。她借着微弱的烛火,看着被窝里的女儿。女儿的脸蛋像她,线条柔和,但是眉眼却英气十足,像极了她老子。
女儿半梦半醒,伸着小胳膊搂着阿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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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阿致打开门做生意,来吃早饭的人不少。她忙活得腰酸腿疼,等没什么人了,才稍微坐一会。
又起身准备一碗面,用竹篓子装着,提去给陶盾做早饭。
陶盾是个教书先生,平常还帮人写信,以此来糊口,但也仅仅是糊口。因为他特别穷,家中父母也都逝世,直到现在二十五岁还打着光棍,家里乱糟糟的也不收拾,一日三餐更是随意,饥一顿饱一顿的,便瘦瘦高高的像一根竹篙。
陶盾对阿致的女儿非常好,时不时给讲解书上的学识。为了报答陶盾,阿致便包了陶盾的一日三餐。
往常,都是陶盾自己主动去面馆里吃,今日竟然没有来。
阿致提着一碗牛肉面,走入巷子。巷子里的青石板上,全都是大雨过后的泥水,两三天了还没渗下去。
阿致提起麻黄色的布裙,小心往里走,快到陶盾家门口时,她听到一阵男人声传来。
甫一抬头,阿致正好碰到一群人从陶盾家的院门出来,而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个男人。他衣着低调中透着华贵,头上简单插着一根褐色木簪,神态自若,又高又俊,只是眉宇间肃杀之气很重。
陆昀峥,是阿峥。
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竟然近在咫尺。
阿致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嗓子里有许多的话,全部都卡住,喉头灼痛。
在这一刻,她的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念头,这些念头就像是涨潮时候冒出来的无数条飞鱼,她只抓住了其中一条——
他瘦了,面容更加冷峻,也不知道这五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这时候,陆昀峥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女人,她面容清丽,脸色却苍白。年纪轻轻的,四肢纤瘦,却梳着妇人髻,穿着中年仆妇的麻黄色长裙,两袖挽起来露出瘦白的胳膊,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提着裙摆。
一阵秋风来,吹动她的裙摆,如同风中竹、雨中荷。
那眼睛更似会说话一般,水光含情,透着几分委屈,仿佛遇见了分离多年的爱人。陆昀峥在边塞许多年,见过许多重逢的夫妇,便是这样的神情。也不知她用这副神情在看谁。
陆昀峥扫过那年轻妇人,便转身朝巷子另一头去。
阿致被留在原地,久久未动。
“致娘,致娘。”
是陶盾,他把阿致唤醒:“你呆呆站在这里看什么?”
他顺着阿致的目光,往巷子尽头看去。
巷子口是澄黄的阳光,把一群人的身影包裹成跳动的小黑影,黑影即将消失在拐角。
阿致没有回答陶盾的问题,她将手中的竹篓塞给陶盾,提起裙子,踩着污泥,朝巷子口的身影飞奔而去。
致娘怎的如此失态?陶盾睁大眼睛,赶紧去拉致娘的袖口,前面那群人可不是好惹的。
没有拉住。
阿致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默默看着他们走远。
刚才陆昀峥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扫到秋天里最普通的一片落叶,不带有任何情绪。
五年前,他低头看她时会是怎样的眼神,阿致都记得很清楚。充满爱意的、厌倦的……
那些他对她的厌倦,被压到记忆最深处。此刻出其不意地翻涌出来,化成一把锋利的长刀,插向她毫无防备的心口。
阿致冷静下来,她低头看着裙摆上沾满的黄泥黑泥,心中自嘲: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陶盾跟过来,他第一次见她这样无精打采,掂量了下问道:“致娘,你认识那陆小侯爷吗?”
“陆小侯爷?”阿致赶紧摇头,跟着陶盾进去他家里,“我怎么可能认识那样的人物?只是方才……在巷口看到一个欠我钱的无赖,便追过去了。”
陶盾终于放心,他抱着竹篓,在院子里的条桌边坐下:“那陆小侯爷不是一般人物。听说他本来是陆老侯爷的幺子,袭爵的事本来轮不上他,他自请从军,在边关隐忍多年,去年底一战而胜,立了大功,陛下封他安远侯,人称陆小侯爷。现在在长安城里,一时风头无俩啊。”
原来,他功成名就,成了侯爷。
她得偿所愿了。
阿致低头,给陶盾拿出筷子来:“那陆小侯爷来找你做什么?”
“陆小侯爷,他要找一个女人。”陶盾吃下一大口牛肉,“县尉领着他来,就是为了这事。”
“他要找什么女人?”
“具体不清楚,只说让我这两日去筛查县里的各户资料,要把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的女子都找出来。找出来之后,筛查出独户的女子,上报给陆小侯爷。县尉那么仔细叮嘱,看来这女人是陆小侯爷的亲戚。”说着,陶盾突然想起来,“致娘,我记得你是二十三岁?”
陶盾埋头吃面,致娘的手艺真的是没得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他一抬头,发现致娘竟在发呆,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望着满是青苔的院墙。
致娘这个人做事风风火火,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发呆这样的小事上。
难道是和那陆小侯爷有关?陶盾有些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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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致慢吞吞走回自己的面馆。这一路上她心中疑问颇多:
陆昀峥他去年底封侯,为何到了现在要找人?找的是谁?是她吗?
找到了又要做什么呢?
阿致伸手按住自己的心房,她总是会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只要陆昀峥主动来找她,她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所有的缘由,解开所有的误会。如果重逢后,他知道了当初自己那样做的苦衷,他……
可是,她想起来,刚才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淡漠。
也是……她曾经那样狠狠伤过他的心。她这样贪财的女人,是不值得留恋的。
她走之前,找他父母讹了一大笔钱呢,说起来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春天,阿致跟着陆昀峥从边塞回到长安见他父母,才知道他是陆府的幺子,是繁华长安城里的公子哥。而她只是边关的伙夫之女,来历不明,身份卑微。在陆家长辈眼里,她就像是黯然的水鸟;可陆家长辈要的,却是凤凰。阿致想,他们云泥之别,不可能成亲。陆家长辈和她想法一样,提出白银百两,让她自觉离开侯府。打发叫花子一样。阿致没怎么犹豫,她不是叫花子,她要黄金百两。陆家长辈看她这样狮子大开口,气得破口大骂。那时,阿致只是安静地坐着被骂,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当然,最后阿致还是拿到了这黄金百两,潇洒离开。
陆昀峥对于这件事很清楚,清楚她的见钱眼开。所以,他不可能特意来找她。
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早就走散了。
不过很快,他们又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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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没什么人,阿致再次得空休息一会儿。她坐到面馆门前的凳子上,喝一口清水,把脸仰起来,晒一缝阳光。
习习秋凉吹过来,温暖得恰到好处。
阿致忍不住露出笑,她一转头,看到了陆昀峥。
他和屈县尉一起过来的,两人朝着隔壁的珍鸡汤去了。
阿致心如擂鼓,放下手中的水杯,起身去面馆里头。这面馆里头一侧设着灶台和火炉,一侧是人走的道儿。
她弯腰打扫灶台,忙得满面通红,突然外头有人已经坐下了,叫着:“小娘子,准备两碗牛肉面。”
“好嘞。”阿致起身,一眼看到了陆昀峥。
他一身黑衣,背对她坐着,背脊挺拔。
阿致捏着抹布的手,不自觉抖起来。
她双手死死交握,让自己镇定下来。
和陆昀峥一起来的是县尉屈凌,二十七八的年纪,在家里排行最末,大家都叫他屈老幺。屈老幺坐在陆昀峥的侧面,笑着说:“小娘子可快些,我们是闻着你家牛肉汤的香味过来的。”
其实,屈老幺来这里吃牛肉面好多次了,他可没觉着有什么特别。方才带着陆昀峥去珍鸡汤,都进去了,又转而要来尝尝隔壁的牛肉面。
阿致挤出一丝笑,低沉着声音道:“多谢二位贵客赏光。”
她赶紧做了两碗,顺手撒了许多葱花和香菜,这两样都是他爱吃的。反应过来之后,阿致赶紧给屈县尉的牛肉面也加了许多葱花和香菜,这才端过去。
阿致从陆昀峥的背后过去,将一碗牛肉面放他面前,又给了屈县尉一碗。
陆昀峥看到她修长的指节,想起来巷子口见过的那风中竹雨中荷,同时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他转头去看那年轻妇人。
妇人已经转身,去灶台后。
陆昀峥只看到她的清秀侧脸,脸色冷冷的。这场景似曾相识,陆昀峥心中酸涩万般,如潮水一样涌起来又落下去。
来不及细想,他伸手摁住额角,头疼欲裂。
屈老幺看着陆昀峥扶额,以为他是痛恶香菜,于是对老板娘说:“侯爷不吃香菜,劳烦小娘子帮忙挑出来。”
贵人就是事多,阿致有些烦躁。她希望陆昀峥赶紧走人。
陆昀峥伸手阻止:“不必了。”
说着,他大口吃起面来。
屈老幺只得作罢,自己将香菜和葱花一点点挑出来。
陆昀峥几大口吃完,整个人暖暖的,很对他的胃口。
他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一扭头,正碰上小娘子的双目,她微眯着双眼,似乎在打量他。
两人四目相接。
她的目光初时闪躲,后又笃定了一般,直直地与他对峙。
屈老幺注意到不对劲,望着这两人:“侯爷?”
阿致一改之前的紧绷,坦然自若地笑着说:“侯爷若是觉得面不够,我给您续一碗,如何?”
陆昀峥说:“好。”
这个小娘子,不论她是冷着脸的,还是笑着的,他都无比熟悉。这是为何?
阿致新端了一碗面给陆昀峥,这次没有避着,大大方方递给他:“侯爷慢用。”
方才两人对视的那一刻起,阿致看到了他眼里的一片平静,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不爱她,也不恨她了,因为他失忆了。
他忘了她。
所以,他要寻的那个女子不是她沈雪致。
她想起心中曾有过的期待,实在是荒唐。
为了避免没必要的battle,特此声明:男女主1v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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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