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荧荧的佛堂中,嵇成夙正在跟阿蒲蒻说话:“我祖母住的鹤延堂你去过的。我哥喜静,住微雪堂,我住冲梧院。我二人的院子正对应我姑姑和我爹的名讳,你都看到了吧?记住了么?”
阿蒲蒻听得认真,对着牌位上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烛光跃动下,“嵇氏少冲”和“嵇氏少微”两个灵位供奉在嵇老将军的牌位两旁。他们就是嵇老夫人的一子一女。嵇家三兄弟的母亲和长子嵇成业的牌位在旁边。
嵇氏满门忠烈尽在于此。
她悄悄摊开左手,伸出右手食指在手上比划,答得乖巧:“三哥我记下了,等我写到纸上去,再忘不掉的。”
嵇成夙满意的点头:“这就算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也认得你了!那我的名字呢?会写吗?”
阿蒲蒻说不会。
嵇成夙抓住她的手托起来,“来我写给你看!可别等到我的名字上牌位了再来比划!”
“哎你这个混孩子!我呸呸!说什么混话呢?”随着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从窗边响起,隋氏微胖的身躯窜进来,手里捏着帕子朝嵇成夙身上“啪啪”就是几下子。
隋珠和翠白扶着嵇老夫人走进来。
“童言无忌。”嵇老夫人含笑给嵇成夙打圆场。
“我早不是孩童了!”嵇成夙哎呦叫着躲过乳母的拍打,和阿蒲蒻的手分开,没写成自己的名字。
“那你还口无遮拦!”隋氏气道。
“祖母,”阿蒲蒻走到嵇老夫人跟前,微笑问,“二哥忙完了么,我去跟他打声招呼。”
不过还未等她去微雪堂,嵇成忧就遣眠风过来跟嵇老夫人告罪,他和周缨说完话就回政事堂去了。
此后阿蒲蒻再没见到他。
…
就在她以为这次又要等到休沐的时候,不成想没过几天隔壁周国公府突然出了大事,使得嵇成忧提前回来了。
说起来起因是周缨的两位兄长周家大郎和二郎涉嫌收受西戎使团的贿赂,不知被谁捅到政事堂,遭到刑部和吏部联名弹劾。最终周家两位郎君在殿前受杖责,被夺官职下狱,顺便罚没了贿赂私财,听说还要流放。
周国公连夜将他二人从族中除名。
然而在国公府,挨打的却变成了周缨。
嵇成夙本来在殿前司当差,听到风声急忙告了假,顺便把二哥从政事堂请了回来。
“咱们家的郎君,不是老嬷嬷我自夸,个个都是急公好义之人!隔壁小衙内挨他爹的打,哪回不是三郎通风报信,叫二郎回来救的急?国公大人呀,最是看重我们家二郎,对二郎比对他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呐!”隋氏是这么跟阿蒲蒻说的。
果然,嵇成忧回府后命人去隔壁国公府知会了一声,周国公立马扔了鞭子叫周缨到将军府来拜谢。国公的原话说,“若不是看二郎的面子,饶不了你这个小畜生!”
嵇老夫人直皱眉摇头:“说自己儿子是小畜生,不是把他自己都骂进去了?”
阿蒲蒻和隋珠母女都被老夫人逗笑。
隋氏朝阿蒲蒻眨眼,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国公当年差点当了我们家姑爷!是个好人,就是风流了些!还没成亲就收了通房丫头生了庶子,我们老夫人没相中!到现在国公还对老夫人怵得慌呢!”
隋珠轻咳了一声,隋氏忙收住嘴,悠悠的叹了口气。
阿蒲蒻跟嵇成夙去佛堂拜见嵇氏先人的牌位时,就已从他口中知晓,他们的姑姑嵇少微不到双十年华就因病去世了,故去时还未定亲。嵇娘子是老夫人的伤心事轻易提不得,故而就连能说会道的隋氏也不大说起。
这时阿蒲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对嵇老夫人道:“祖母,我来了这些日子还没有跟二公子见礼,心中着实不安。今日趁他回府,合该过去跟他问个好。”
“二郎就是个古板孤拐的脾气!”嵇老夫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却对阿蒲蒻慈爱含笑,说道,“听隋丫头说你那里还缺一套笔墨纸具,正好叫你三哥带你过去,找你二哥挑一套好的!”
嵇成夙早几年前就把冲梧院里的书房铲平扩了一个练武场。隋氏玩笑说,偌大一个将军府,只有微雪堂书香气息浓厚。这话倒不夸张,放眼整个将军府,也就从微雪堂的书房能找得齐书本笔具。
听祖母这么一说,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二哥那里看一眼的成夙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拽起阿蒲蒻的胳膊就走。
隋氏捏起帕子掩唇直笑。
…
阿蒲蒻和嵇成夙到微雪堂书房时,在窗边听到里头的说话声透过琉璃薄片窗页传来,声音缓沉如水,令人闻之心安。
是嵇成忧正在和周缨说话。
“原来你那日来问我,就已经知晓了你两位兄长做下的事。你与他二人有隙不方便劝说,但是你该跟国公、再不济跟我如实讲,不该授意他人去行告发之事,将国公府和父亲兄弟还有你自己全数置于险地。
“他二人既已被除族,日后前途如何暂且不论,政事堂仍会向官家上书,若国公府不能就此将功补过,爵位便不必再传承下去了……”
嵇成夙顿住脚步,阿蒲蒻也跟着停下来。
书房里,还是嵇成忧在说话:“我不晓得你是否因世子之位而为之,需知阴谋诡计得来的终会因为阴诡手段而失去,得位不正绝无长久之可能。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嵇成忧言语中显得无情,阿蒲蒻却觉得他说的对。因隐疾之故,她难以体察细微的情绪,却并非不懂道理。
“哥!阿缨他爹平素对你我爱护有加,阿缨也和我们从小要好,你倒好,丝毫不近人情!”嵇成夙再忍不住,叫起来。
转眼间,他和阿蒲蒻穿过竹丛,走到门口。
阿蒲蒻望过去,这就是嵇二郎的书房。比政事堂那间宽敞的屋子稍小一些,一样的整洁和明亮,窗明几净。
迎上嵇成忧的肃冷眸光,嵇成夙慌得又喊了一嗓子:“我们才刚来的!没听见你们说甚,别想杀人灭口!”
本来一脸沉静的周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走到门口把他们迎进来,笑道:“我爹请二哥训诫我呢。莫吓唬罗表妹,说得我们像密谋杀人越货的凶徒。”
阿蒲蒻的视线越过周缨,看向屋内的博古架、挂在墙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几个遒劲大字的条幅和纤尘不染的紫檀木书案,还有书案后那个沉寂的人。
“祖母叫三哥带我过来给二,二公子问安。”临到嘴边改了口,没敢叫出“二哥”两个字。
嵇成忧置若罔闻,把在桌案上放了多日的一沓潦草的手稿扬起来,朝向嵇成夙,口气不悦:“这就是你这些时日的课业?那天来不及说你,今日还有脸往我跟前凑?”
嵇成夙往阿蒲蒻身后缩了缩,嘀咕:“自你把我打发到禁军当差,在官家跟前护卫圣驾,时常是几日几日的合不了眼,你以为我能比你轻松多少……”
他是官家的御前亲军,一旦上值便昼夜不歇。
“哎,哥你别说这个!”他突然想起来,急急的道,“今天也不是我非要凑过来讨你的嫌,是罗小草定要来跟二哥你见礼,我才陪她来的!”
他伸出手掌把阿蒲蒻往前推,自己的腿脚半点也不动弹。
“二哥我晓得该怎么做了!”周缨对嵇成忧肃然揖了一礼,拱手告退。
拍掉嵇成夙搭在阿蒲蒻肩上的手,揽住他的胳膊推搡他离开。临走前看了眼阿蒲蒻,轻轻的扯起唇角。
“哥!”嵇成夙回头讪笑,“祖母叫我跟你这里讨一套文房四宝给小草用,你帮我直接给她好了!小草啊你千万别客气!我在祖母那里等你!”
说罢,换他推周缨,拽着他像风一样从门口一晃而过。
嵇成忧踱步到书架旁,从书籍中抽出一本册子,是他以前学习礼记时作的笔记心得,准备晚点交给成夙令他每日抄写。已经不指望他诗赋文章能有多大进益,既在殿前司当差,随时要在官家面前听令,言辞应答总得规矩一些。
阿蒲蒻跟过去,“二公子。”她轻声唤道。
嵇成忧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她身上。
额上的肿包已经完全消了。
一双眼睛好似浸在清水中的黑色玉髓,轻快的眨了几下,仿佛水中漩涡在流动。
嵇成忧避开那两只能把人吸进去的涡流,转过头去,墙面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的条幅落入眼中。
这是他十九岁时的手书。那一年他从西北返回汴京,继而到西南追查当年父兄战死沙场的真正死因。那时他已隐约察觉他的身世有异,他并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之子。
甚至,连他最尊敬的父亲和最仰慕的兄长,也可能因他之故才横遭厄运。
那时的他深陷无休止的内疚自责和郁愤中。那些无法言说也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和猜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的心,其痛楚远胜后来的蛊毒之痛。
在去西南前,他写下这张条幅,告诉自己无论前路如何,他至死都是嵇氏子孙。
数年筹谋,为父兄复仇、为成夙铺开一条一生顺遂的路,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都能在他死前完成,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何需这个苗女多此一举。
“祖母既请了姑娘来做客,姑娘就安心在府里住下罢。恕在下没有空闲也没有兴致奉陪。”
他的口气比那时在马车上跟她说话时还要淡漠几分。
拿起书册转身要走,想起成夙走前说的话,又道:“姑娘若需要画花样子的纸和笔具,去跟隋珠讲,我这里恐怕没有你能用的。”
“站住!”一声隐忍着怒气的娇喝从阿蒲蒻口中直冲出来,紧接着脱口而出的是一串气恼到颤抖的话语。
“嵇成忧你知道么?我从山寨下来走了十三天才到黔州!到了黔州,刺史大人叫府吏送我,马车走得慢,我们中途换了两匹马,又足足走了三十五天才到汴京!这一路我一刻也不敢耽搁,不是为了看你的冷脸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有愤怒也有委屈,硬生生扯住了嵇成忧的脚步。
他的心被遽然攥紧收缩,一股熟悉的阵痛悄然从心尖扩散开来。
是蛊毒发作。
这几年他越来越熟悉这种情形。只要不与之剧烈对抗,他完全可以强行忍耐,直到阵痛消失。
然而,自从见到她,已经融化在他血脉里的毒蛊就像感受到来自主人的召唤,恢复了凶悍之态,无比猛烈的噬咬他的心脉。
他预备和往常一样麻木的忍受这一波噬心之痛,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冒出来,这个蒙昧迟钝的苗女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也会生气会动怒。
他完全没有和她一争长短的必要。
可是,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的话语依旧冷淡:“你如何辛苦的长途跋涉到汴京来,关在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