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或是下人有不恭敬或失礼之处,让姑娘为难,莫要强忍也莫勉强自己,觉得不喜或不妥就……”
他回想她在札记中写的那些或思念家人或高兴就笑伤心就哭的莫名感怀,口中沉吟,本来想说让她告诉隋珠,话到嘴边改口道:“就告诉在下。”
“没有不习惯,嬷嬷和姐姐们都很照顾我,除了……”
除了他,绝口不提解毒之事。
“二公子,”她鼓起勇气唤他,轻启樱唇问道,“你上回说我不是巫女,是不是只要我做成巫女,你就会同意让我为你解毒?”
她仰头,莹白中透出粉嫩的桃花面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如秋水横波,晃得嵇成忧有一刹那的陷溺。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胆瓶里红艳彻骨的山茶花中,又落到桌面上那本发黄陈旧的巫医古籍上。阿缨说得不错,若想做成一件事既非一日之劳也无法一蹴而得。没有三年五载,她如何也成不了巫医。
“好,依你所言,待你成为巫女。”他听到自己突兀的声音。
他的身体倏忽一沉,一双柔荑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往门外走,“一言为定!二公子我们去找柳大人吧!”
嵇成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几步拖出了房门。
抱着刀在屋檐下观察燕子窝的眠风看到这一幕,愣怔了一瞬,转而扭头去瞅更远处的青竹。
嵇成忧站定脚步从阿蒲蒻手中抽出袖子,后退几步抖了抖衣袖,温声道:“稍安勿躁,容我给柳老大人写一封帖子。”
又扬声唤眠风,主仆二人进屋。
阿蒲蒻亦步亦趋的跟在嵇成忧身后,见他写了两封拜帖递给眠风。
“一封给柳老,一封给太医局的孙医令,请他们明日到馀时苑品茶。”
不知为何他还请了太医局的医官。
“是蛊毒又犯了吗?”阿蒲蒻一脸关切的靠近。
若老巫推断的没错,这几年每逢节气和生辰日那天他的蛊痛才会发作,而如今立冬已过小雪未至,他体内的毒蛊应该尚且是安分的。
“不是。”嵇成忧身子往后一退,避开迎面扑来的青草香。
经过几年的苦痛折磨和自虐一般的忍耐,他察觉到蛊毒发作的规律,只是无法根除而已。
然而她在他面前突生恼怒,继而牵动他心中绞痛的那天,却既非节气更非他的生辰日。
从这个执拗淳朴的苗人少女来到汴京,冥冥中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嵇成忧生平头一回为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生出动摇之心,然而又很快打消不该有的念头。从他出生便是罪过,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只希望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女有朝一日能如她自己所愿,成为一个真正的巫女。
“孙医令也是给姑娘请的。”面对她茫然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
眠风走前羡慕的望了阿蒲蒻一眼。他从未见二公子对谁这么有耐心过。若是换成他和漱石中任何一人,即便是嫌弃他们蠢笨的眼风,公子都不会施舍一个。
…
阿蒲蒻直到见到柳老和孙医令才明白嵇成忧的用心。
族中老巫还未来得及传授给她的那些生僻文字被柳老指点出来,再被孙医令从行医用药的角度加以诠释,两位老者俨然如做学问一般,一人译经一人释经,深奥的药理才真正从文字中现出端倪。
然而仍然有一部分是柳老和孙医令甚至嵇成忧也不得而知的。
她这时才恍然察觉,她在他面前夸了多大的海口。
等她成为巫女?等她成为巫女的那一天,他坟头的草只怕已经长得三尺高了。
她暗自叹气,越发勤勉惜时如金。
接连数日下来,她不止成了馀时苑茶坊的常客,更是在两位老者的谆谆教诲下记了厚厚的一摞书稿。
茶室中,清茗茶香四溢,香案灰烟袅袅,琴音婉转悠扬。
嵇成忧远远的坐于茶室的一隅,不疾不徐拨动丝弦抚琴,眉目低垂神情淡然,倜傥高洁宛如山中隐士。
自从被罢黜后他就除去了一身锦衣华服,即便此时只着了一袭浆洗得发白的旧袍衫,依然和往常一样整洁雅致,风姿出众。
琴声掩映下,两位老大人就一个难处争论不休,阿蒲蒻猫着腰挪到嵇成忧身边,把书托到他胸前,唤了一声“二公子”。
抚琴的手缓缓按弦,琴音在空中划过一道悠长的余韵逐渐停下来。
他侧目望她。
她讨巧的朝他笑。眼底有淡淡乌青。
虽说不曾劳碌奔波,但日日早出晚归,听客院的仆从说她每晚回去后还温书到很晚才安歇,几日下来小姑娘的下巴眼见的变尖了,原本巴掌大点的脸蛋也好似变得更小了。
她手中托着的那页书面就是两位老大人争论的地方。嵇成忧定睛看了一看,歉然道:“在下也不识得,待姑娘回苗疆后跟族中的老巫请教罢。”
“没有三五年,我怕是成不了巫女的。”她放下书歪坐在琴案旁的地上,怏怏不乐。
“不急,日拱一卒功不唐捐。三年也好五载也罢,只要姑娘有恒心定力,有朝一日定有所成。”
嵇成忧淡然出声。他再次抬手调拨丝弦,清悠乐音又起。
“二公子,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下……”阿蒲蒻嚅嗫。
“不可以,没得商量。”他打断她。
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也许觉得与他相熟便开始得寸进尺。也可能她从未害怕过他,她所努力表现出来的恭维讨好和殷勤小意,都是为了完成她阿母所托。
到底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嵇成忧垂目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姑娘既与在下讲好了,就该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她仰头回眸盯着还在抚琴的这个人,总觉得他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说起来,她确实问过他,他也答应了的,只要她成为巫女他便不会拒绝她为他解毒。
可是……她当时只要考虑得再周全一点,就不会傻乎乎的把自己绕进去。
阿蒲蒻懊恼的起身,觉得自己还得再想想办法,再走近一些,再看清楚一些,一个看重名节和清誉的人,一个漠视性命和爵位权力的人,到底怎样才能让他真正的接纳她做他的药人。
她伸手去拿被她随手搁到她和嵇成忧中间的书,一头秀发松松的垂坠下来触碰到他腰间。
起初不以为意,等她再要起身,突然发髻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一拽,只听“扑通”一声,她猝不及防一头扑跌在他大腿上。
变故来得突然,嵇成忧冷不丁被撞得一颤,琴案上的丝弦发出急遽的乱音。
抚琴的手骤然停下,垂下眼眉,和扯着头发娇声喊痛的少女四目相对。
她的一绺发丝不知怎得勾到了他腰间革带的带钩上,被紧紧的缠绕住。
发簪“咣当”跌落,一头乌黑茂密的髻子顿时失了束缚,在他的衣袍间散落成一团墨色锦缎,遮住了半张惊慌失措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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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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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缠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