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蒻陪嵇老夫人用过早膳,老夫人遣开了屋子里的人,独留下她说话。
“好孩子,我叫隋妈妈给你带的话你都晓得了吧?等过些时日南来北往的路好走些了,祖母给你娘写信,代三郎向你家求亲。”
隋氏直说把小娘子的心思摸得妥妥的,老夫人只管跟罗土司提亲就好。嵇老夫人想叫阿蒲蒻安心在将军府住着,又唯恐臊了小姑娘的面皮,斟酌了这一番话,言语间格外慈和。
阿蒲蒻险些忘记了听隋氏扯的那些闲话,这会儿正满脑子想着解毒之事。嵇老夫人突然提及要跟她阿母提亲,她才想起来隋氏问她,她说她喜欢嵇家三哥。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说:“这如何使得?祖母,我阿母叫我过来是给二公子解毒来的,就算要带个丈夫回苗疆去,也得等我完成了阿母交代的事才成呀!”
不过,她真的好喜欢嵇家祖母和三哥啊。
她又问:“祖母,等我给二公子解完毒您再跟我阿母提亲好吗?”
嵇老夫人惊诧中浮现出慈爱的笑意,连连说好。难怪隋氏总夸她天真良善可爱之极,夷人姑娘虽说不如汴京闺秀端庄婉约,但是相比之下这颗淳朴的赤子之心更为可贵。
“老祖母啊一定叫三郎跟你回西南让你阿母看看,叫她放心。”嵇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眯眯的又说。
阿蒲蒻也回握住她的手,甜甜的笑道:“祖母您真好!那我们就这么约定吧!”
教她书法的老儒生教导过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功不受禄。相比她个人的亲事,她宁可跟嵇家祖母立下这个约定,一切以解毒为重。若她不能为嵇成忧解毒,她万万不会接受和嵇成夙的亲事。
嵇老夫人虽然不清楚她心底所思所想,光听她说的这番话,言语中始终将成忧的事放在首位,直叫老夫人动容,哪有不答应的。
祖孙俩像模像样的击掌为誓,然后笑到了一处。
谈笑间,阿蒲蒻仔细瞅了一眼嵇老夫人的发顶,满头花白,而且比壮年妇人稀疏不少,隐约可见头皮。
“祖母,您喜欢什么样式的发髻?若是进宫赴宴觐见娘娘又该梳什么样的?”
嵇老夫人一一回答她。
两人说着话,其乐融融。
隋氏刚去了一趟冲梧院回来,在屋子外头贴着耳朵偷听,就听到老夫人提了一嘴和成夙的亲事一言为定什么的,不由手握帕子掩嘴直乐。
直到隋珠在她身后冲她喊了一声“娘”,把她惊得转过身来,才看到朝她皱眉的隋珠,以及遥遥缀在隋珠身后的周缨。
听到外面通传有客人来,阿蒲蒻跟嵇老夫人告退。
她刚踏出门槛,周缨已经迈着长腿几步越过隋珠和隋氏,飒飒行来。
少年穿了一身竹节纹翠绿锦袍,清冷的眉眼间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走到她跟前轻启薄唇:“罗表妹,数日未见,可安好?”
看到周缨,阿蒲蒻就想起那个被她误当做跌打药的养颜膏,说到底是她自己疏忽才叫仆妇多遭了几日罪,怪不得人家。
“哎,小衙内!还站在外头做甚,快随奴婢进屋!”
不等阿蒲蒻答话,隋氏忽然插到两人中间,抬手恭请周缨。
周缨瞟了一眼隋氏,干脆停下脚步,慢悠悠的说:“成夙不在,隋妈妈也不疼我了。这几天想来拜访却屡屡碰壁,今日若不是赶巧碰到珠姐姐,小子险些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
隋氏心里暗骂臭小子,脸上堆笑:“莫怪老嬷嬷小心惯了,二郎三郎总不在家,家里只一些女眷,不好老请您到府上来。若叫府里的下人不小心冲撞了您,叫人说了闲话去,有损小衙内您的清誉不是?”
“玩笑罢了,小子岂敢怪罪妈妈。因二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家父赶紧拟了拜帖差我给二哥送来,请二哥过府一聚。我给祖母请了安还得把帖子给二哥送去,妈妈您不用理会我,自去忙罢。”周缨大度的摆了摆手,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隋氏说得讨巧,他只当鬼话。以往他和成夙在一处,隋氏待他恭敬得很。自打罗家姑娘来了将军府,这个奸滑的老嬷嬷防他就跟防贼似的。他走正门,门房说隋妈妈交代了,两位公子不在家谢绝访客。他翻墙进来,将军府看家护院的侍卫就加强了巡逻,害他差点被漱石当成窃贼抓起来。
今日若不是拿着国公老爹的名帖,将军府的门房还得把他拒之门外。
“老夫人在屋里等着呢,小衙内快去吧。”阿蒲蒻微笑着说,绕过他就要走。
她没想到嵇成忧被免了官依然很忙,请帖这么快就上了门。
周缨冲她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张带了封套的信笺递到她面前,郑重其事的说道:“这是给罗姑娘的,请表妹务必赏光,小子在寒舍恭候大驾光临。”
是一张请帖。
隋氏刚要上手接过来,周缨拿请帖的手往后一缩避开,笑道:“自那日小子和家父受了二哥的点拨,家父带小子帮官家办好了几件差,官家龙颜大悦颁下御旨令小子袭爵。家父特邀请嵇二哥和罗姑娘出席鄙府世子册封之礼,这份请帖是单给罗姑娘的。”
别说阿蒲蒻,连隋氏和隋珠都惊住了。国公家闲散的公子哥竟然摇身一变马上就要成为世子了。
阿蒲蒻真以为是周国公亲下的帖子,忙毕恭毕敬的接过来。等回了客院,打开一看,落款是周缨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国公父亲。
随她一路回到客院的隋氏扑哧笑出来,嚷嚷道:“小衙内惯会唬人!便是当上了世子也还是小孩子家家,好不好的学大人下什么帖子!”
隋珠料理完府里的事,过来寻母亲,正好撞见她撺掇阿蒲蒻不要理会周缨之邀。
“不可,”她瞥了一眼母亲,朝阿蒲蒻微微摇头,道,“既是世子诚意相邀,姑娘不论去或不去,都该给他回一封谢帖以示谢意。”
嵇老夫人已经把心底的想法私下告诉了隋珠,让她在内宅事务和交际往来方面多提点一些未来的少夫人。
隋珠就着阿蒲蒻手中的请帖扫了两眼,冲她笑道:“倒是提醒奴婢了,得给姑娘做几身会客和出门做客穿的礼服衣裳。临近岁时年节,交好的各府之间多的是走动和应酬。
“往年只除了宫里官家和娘娘赐宴传召,老夫人必得亲去。别的人家像国公府和英王府,周国公和已故去的老英王在老夫人跟前都需得执子侄礼,回回是要亲自来拜望老夫人的。到了年青郎子们这一辈,二郎和英王交好,三郎和国公家的三郎交好,论的是情谊,尊卑之别倒不太讲究了。”
听隋珠这么一说,阿蒲蒻心里有了主张,颔首道:“那我还是去吧。”
隋氏张开口正要说什么,隋珠唤住她,“娘,眠风刚差人回来说三郎有急事要取些银两,跑腿的人在冲梧院候着您呢。”
嵇成夙的俸禄饷银和值钱的赏赐器物都由隋氏管着。
送信的小厮语焉不详,只说是三公子的私事,不要隋珠从公中拿银子,也请她决计莫要惊动老夫人和二公子。
就只能找隋氏要钱了。
“他在御前当差哪里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莫不是底下的人窜弄的主子不学好……”尽管隋氏口中犯嘀咕,还是从腰上扒拉出铜匙,急急忙忙的跟隋珠离开客院。
两人走到路上,隋氏和隋珠都有心事,一时之间母女俩只默默无言的往前走。
还是隋氏先按捺不住,低声道:“一见到小衙内,我就想起当年英王、英王妃和二郎那些纠葛。小衙内对罗姑娘……你看出来没?我们不帮三郎守着点,好好的媳妇就该叫别人拐去了!”
隋珠脚步一滞,转而叹了口气:“娘您想得也忒多了,怪道这几日您总是……”
她摇头不止,深吸了一口气又叹道:“有些话我在心里存了许久,一直不好跟您说。如今看来,还是该早点让您想明白。三郎是您奶大的没有错,他对您好,我们何尝不该感激。但他总归是主人家,不是您的儿子,未来的三少夫人也不是您的儿媳妇,我们说话做事都该注意些分寸,千万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你是大管家你了不得,连你娘都看不起了!”隋氏激动的叫起来,脸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珠丫头你好没良心!娘挖空心思的盘算、合计,还不都是为了你!将来但凡来个厉害些的少夫人,哪容得下我们娘俩!”
隋珠愕然,转瞬笑了,柔声劝慰道:“难为娘为女儿操心,倒是我的不是了。娘您毋须担心,我已经打算好了,等伺候了老夫人百年,二郎和三郎用不上我们,您随我一道回麟州吧。”
隋氏大吃一惊:“回麟州?那可不行!”
麟州那个苦寒之地,她可不想回去。她奶了三郎,还等着三郎给她养老呢!
“麟州我是不会去的,你也别想回去!我先去看看三郎到底要钱做甚,回头再好好跟你说道!”隋氏瞪了隋珠一眼,扭头往冲梧院走。
隋珠目送母亲甩着帕子走远,无奈的笑了笑。若阿蒲蒻这时在旁边,就又会看到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悲伤,和冬日的暮色一样凄凉。
阿蒲蒻此时还在客院,工工整整的写好了谢贴,正要差人送到隔壁国公府去,翠白提醒道:“世子兴许还在二公子那里。”
她本来也要去微雪堂一趟,于是将鹤氅递给翠白,自己拿着发黄的巫医古籍,连带给周缨的回帖,一起捧在手里,穿过院门步入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