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尔雅叹了口气:“下次你再遇到……再做这种噩梦,就用手机联系我。”
如今的通讯设备还是蛮方便的,不比当年的传音符差。
尔南风抓了抓四下乱翘的头发,一脸憨厚道:“可我做噩梦的时候都是睡着的啊,得等我醒过来才能联系您,这样行吗?”
“……行,等你醒了立刻联系我。”
尔雅心说等你联系我,鱼锅估摸都凉了。
她一边思考这位“债主”究竟是谁,脑子里滑过无数姓名,一边跟着尔南风下楼,来到宾馆门口的空中列车中转站。
此刻路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就是仙工局建的空中列车站?”
绿色站牌旁边,有一道弯曲成圆弧形、直接通向天空的巨大轨道。那轨道延伸到一定程度后骤然消失,并没有遮住清透如水洗般的天空。
看着蛮壮观的。
尔雅用落后十万年的眼光打量着这座车站。
结果尔南风瞥了眼路边站牌,又扫了一圈周围,小声嘟囔道:“这站点设置的太简陋了。”
小少爷虽然做了剑修以后兜里的钱变少了,但大世面着实见过不少。
没一会儿功夫,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是游客。”
尔南风如同一名称职的导游,低声做着讲解:“那些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的,都是没有本命法宝的低阶修士,妄想着如果得到盈阙刀,说不定能少奋斗几百年。至于那些大包小裹拖家带口的,应该是家境比较富裕的凡人。”
如今的五洲,修士和凡人融合的还不错。
“他们都是去天一城的?”
尔雅倚着站牌,饶有兴致地问道。
“基本上都是,这趟车终点站就是天一城。”
顿了顿,尔南风继续道:“黄昏时就能到终点站,这样可以在城里歇一晚,明天再去参加拔刀祭。”
接着他又问:“等到了天一城,你们打算住哪里?”
“随便找家店吧。”
“那你们不如住我家,我家在城中心,地方大环境也好。”
“到时候再说吧。”
尔雅漫不经心道,忽然抬头看向天空。
起初天上什么都没有,几秒钟后汽笛声长鸣,一辆白色列车穿云破雾而来。
它前端刻着龙头,雪白的车身上绘刻银色甲片浮雕,初升骄阳映在车身上,就如一条踏碎虚空的白龙,它披星戴月,赶了很久的路,穿过了渺远时间,终于在晨光倾落时,威风凛凛地降临到这个世间。
尔雅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一瞬间好似故人来,然而下一秒,身旁九黎清润的嗓音立刻就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好像上车是要买票的。”
尔雅眨了眨眼睛,目光恢复澄明。
她转头问九黎:“你身上有灵石……有灵晶币吗?”
九黎捏了捏自己的袖袍,遗憾道:“身无分文。”
“……”尔雅又转头看向尔南风,十分自然地伸手要钱:“能借点吗?”
大名鼎鼎的一念元君竟然没钱坐车,还得舔着老脸管小辈借钱,这要是传出去,也不知道十万年后奉她为神明的修士们会怎么想。
不过作为一名欠下巨额贷款的老赖,尔雅早已经习惯了借钱的姿态。
“先借我买张车票,以后还你。”
“只买一张?”尔南风迅速瞄了眼九黎,捂住自己的口袋,属于剑修的抠门在此刻暴露无疑:“呃,这位前辈也需要借钱买票吗?”
看这位大佬的通身气派,就不像没钱的!
尔雅抬起眼皮,慢吞吞道:“他不用,出我一个人的就行。”
说完就把九黎扔进了小洞天。
九黎:“……”
提到钱就翻脸不认人啊。
虽然是个抠门剑修,但尔南风还是很愿意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掏钱的。他买了两张硬座,带着尔雅登上空中列车。
两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后,只听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列车再次启动,眨眼间就冲上了九天云霄。
刚一落座,身处小洞天中的九黎立刻跟尔雅传音:“小仙女,打个商量。”
“你说。”
“以后再把我扔进来,能不能提前告知一声。”
对方语气不急不缓,听着游刃有余:“充电宝是不是也可以要求一下人权呢?”
“你想要什么人权?”
“你看,如果我们换位思考,我不由分说地把你扔进来,你也会不开心的对不对?”
“你不喜欢待在小洞天里?”
“倒不是不喜欢小洞天,只是……”
九黎顿了顿,嗓音含笑:“希望未来很多旅程,我可以陪着你一起走。”
语气柔缓,完全不让人讨厌,却在一步步试探她的界限。
尔雅倚着座椅靠背,闭上眼睛,很好说话的微微颔首:“可以。”
没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她又微笑着加了句:“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解释明白手办的事,什么时候再要求人权。”
她的语气和对方一样温柔,连句式都无比相似:“你看,如果我们换位思考,你把我当手办,我把你当充电宝,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讲道理很公平?”
九黎:“……”
好记仇的小仙女。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尔雅语气莫名:“你笑什么?”
“没什么。”对方斟酌着词语,缓缓说道:“就是忽然觉得,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尔雅:???
元君忽觉人生棋逢对手,对方气死人的本事一点也不亚于她。
“谢谢夸奖,彼此彼此,你生气时也一定很好看,尤其被气哭的时候。”
九黎:“……”
刚才不是在夸她好看吗?
这天聊不下去了。
一路无言。
尔南风自打落座就闭上眼睛补觉,尔雅百无聊赖地偏过头看向窗外。
云朵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目光穷尽之处,遥远的农田和山岭竟是如此渺小。
此刻触目所及,和她曾经登上天梯时回首遥望的偌大天地,看起来或许有些差异,仔细分辨,却也没什么不同。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
列车中间停靠了五六次,她听新上车的乘客闲聊之时随口提到,这班航线似乎改道了。
“我知道为什么改道,三个月之前有座小镇出了个人魔,把整个镇子给屠尽了。”
尔南风终于补足了觉,抻了个懒腰,这才继续说道:“我接下调查任务,跟着门派的师兄师姐去了那座小镇,整个镇子已经成了废墟,而且无人生还。”
他不禁唏嘘道:“那人魔连老人孩子都没放过,真的太惨了。”
“后来呢,人魔抓到了吗?”
尔南风摇头:“没有,那人魔挺狡猾的,可能躲进深山里了吧。”
尔南风一醒来,这趟旅程就没那么无聊了,他是个十分尽心的导游,自醒后就没停住嘴,每次列车一停,他都要介绍一番新城市。
“这座斩龙城的历史也有些年头了,当年九洲内战时,容首席就是在这里斩下了须弥海叛龙的龙首……”
“那一片都是素真谷的山群,一会儿咱们能远远地看一眼素真谷科技大学的前门;再往北走是上清派的领地,过了上清就到天一城了。”
尔雅不需要回应,偶尔会“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不只城市,他还会介绍列车内的基础设施:“自动贩卖车来了,您要买点什么……哦我差点忘了,您没钱。”
少年目光诚恳,略带歉意:“对不起,我也没钱了。”
尔雅:“……没事,我不买东西。”
黄昏时刻,天边万丈霞光飞渡,列车终于抵达天一城。
五洲中心的列车站,相比南边小城毫无装饰的室外站牌路口,自然是精致豪华很多。
玉石为穹,灯似垂星,白发冉冉的长须老者雕像拔地而起,矗立于广阔的车站的中央大厅。
“那是仙工局第一任局长方怀真的雕塑,他老人家如今已经不在了。”
尔雅站在雕塑前,安静地注视着长须老者。
良久,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他都长这么大了啊,真好。”
尔雅第一次见到方怀真的时候,他才十来岁,瘦瘦小小的,身高还不及她肩膀。
这孩子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拜她为师,狗皮膏药似的缠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尔雅只好带了他一段时间,也尽心教过他阵法和修行。
方怀真叫她师尊,但她始终没承认过这个弟子,两人虽不是正式的师徒,却也胜似师徒。
尔雅垂下眼眸,不再看那雕塑,鱼贯地跟着人群走出车站。
刚出站门,她就被扑面而来的红尘喧嚣紧紧拥抱了一下。
簇拥的人群瞬间撞进眼中,悠闲亦或是匆忙,庸碌亦或是杰出,所有人都在向前走。
繁杂的声音也纷纷涌入耳廓,叫卖声,欢笑声,聊天声,可能也有争吵和怒骂,早就已经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属于人世间的勃勃生机,和十万年前相同,却也不同。
“您还是去我家吧,天一城住店太贵,而且这种旺季也不好找空客房……”
尔南风说了半天没听到尔雅应声,回头才发现人不见了。
手机提示音响起,他拿起来一看——
【我去逛逛,不必找我,自行归家,勿念勿念。】
尔南风:“……”
大佬都这么随性吗?
可能吧,毕竟这是大佬,应该不是故意欠他车票钱不还……吧?
随性且欠钱不还的大佬此刻正在闲逛。
天一城以北能看到周围群山起伏,最高的天一山直插云霄,云气袅袅,从山腰中部缠绕至山顶,甚为壮观。
这么高的山,顶部却没有积雪,也算是奇景了。
山还是从前的山,但这座城市的一切,对于尔雅来说都是新奇的。
川流不息的车道和人群,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前卫中带着古色古香的建筑群,甚至连普普通通的路边摊,看着都比十万年前的吸引人。
她在女神广场找到自己的雕塑,白玉琢成,比祈安城大好几倍,很是气派。
广场上也确实有一家卖茶叶蛋的摊子,尔雅想去买几个,等站到摊位前,才发现自己囊中羞涩。
老板娘看她戴着大板牙口罩,和善地笑了笑:“最近戴这种口罩的人挺多的,你是小元君的粉丝?”
“嗯……”
尔雅含糊地应了一声。
“茶叶蛋要几个?”
“不买,我就看看。”
尔雅话音微顿,发觉自己的话容易引起歧义,于是加了句:“我没带钱,抱歉。”
老板娘愣了下,随即动作麻利地捞出一枚蛋,装进杯盒里递给尔雅:“请你的,第一次来天一城?”
看这熟练程度,类似的请客大概发生过无数次。
尔雅笑着摇头,没有接:“老板娘,你这样做生意是会赔本的。”
她退后几步,离开摊位,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尔雅又随着人群漫无目的继续向前走。
天一山就在目光的尽头,仿佛巨大的道标,而她来到这里,本身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夙愿,最多只是去看看那把被当成萝卜拔了十万年的刀。
可如今的城市规划和从前截然不同,她走着走着,竟然好几次都钻进了死胡同。
懒得问路,更懒得用神通找路,她将错就错,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她看到一家手办店,比祈安城的店面还要大,里面卖的元君模型竟然可以眨眼睛,甚至还可以说话。
说真的,她当时竟然有扔下手办转身就跑的冲动。
她还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东西——
投硬币就可以玩上一整天的街头游戏机;
天桥底下抱着乐器引吭高歌的音修;
有着各种各样颜色仿佛云朵般的棉花糖;
五彩斑斓又个性十足的涂鸦墙,有一面写着“我超爱元君哒!!!”
……
很多很多,她所没见过的一切。
最后,尔雅停在一家博物馆门前。
她抬起头,看向博物馆上方巨大的牌匾——
【一念元君纪念博物馆】
大门两侧摆着展览物品告示牌,似乎馆里放的都是她曾经的旧物。
她站在门口沉吟片刻,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住:“抱歉,我们这里要收门票的。”
尔雅:“……”
她再次抬头看了眼牌匾,确认自己没有老眼昏花。
我进我自己的纪念馆,还得花钱买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