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的狱友提及了一个词“战时”,而你敏锐意识到他说的正是那场耗时十五年只被口耳相传的战争,你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就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你曾捕捉过有关那场战争的只言片语,校园里人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被打上隐秘标志的消息和故事,但现在你忽然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场已经被年轻一代逐渐淡忘的战事似乎影响了在那之后的几十年,包括现在,包括你如今的处境。
“你很聪明。”你的狱友意味深长地看着你:“那确实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争,那之后四起的激进派也是自那场战争之后遗留下来的。而我要告诉你的真相是,那场战争并没有结束,一直都没有结束。它只是转变成了一种民众意识不到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谁能率先达到赛点,谁就能彻底全盘赢得一切。”
现在的你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可我听说激进派的骚扰并不成气候,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你的狱友摇摇头:“真正的敌人并不是激进派那些人,他们只是活跃在明面上的一少部分,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但真正值得警惕的是隐藏在海平面下的东西。如同沉浮在冰海上的山川,上面的冰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下面的才是更为恐怖的存在。”
说实话,你不太喜欢他的讲话风格,你的狱友巴不得在每一个解释里都塞进一段似是而非的比喻。而你只能努力去拆解他的谜语。你怎么知道他的哪一句是字面上的意思,哪一句又是暗含玄机的暗示。但你又没办法真的掰着他的嘴巴摁着他的头让他不要再做个谜语人。你只好囫囵吞枣般的将他说过的这些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你写在脸上的困惑被完整传递给了你的狱友,他看着你,多解释了一句。
“那不是一场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克里汀,那是一个文明与另一个文明之间的狩猎。”
在你们彼此的交谈过程中,你告诉了他你的名字,而他也惜字如金地告诉了你他的名“法比安”,没有姓。
“我只是个不值得被记挂的无名氏罢了。”法比安这样告诉你。而你的姓氏则被他多问了一句:“约克?曾经我有个旧交也姓这个。”
他似乎期待着你继续多透露一些有关自己的身世,但你属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是个孤儿。”你说:“不知道父母是谁。”
其实你还是有一点关于母亲的记忆,她的长发、她的声音和她的气味,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你确认自己的身世。你已经习惯独身面对长大后的一切。
法比安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狱友。“你那年出生的婴儿大多都失去了父母,”他干巴巴地说:“毕竟那时候我们仍在打仗。”
“我知道。”你轻声说。你对亲生父母的去向有些猜测,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因为战争而不得不落下你,也可能他们因为战事失去了生命。你从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即使对他们的记忆模糊稀少,但那些残留记忆里传递给你的爱却厚重博大。
你们都不是擅长活跃气氛的人。这个稍微有些沉重的话题令你们沉默了一会。然后,你听到隔壁的囚室传来响动。你抬头看向法比安,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是隔壁的人回来了。”
被关在这里的人还能出去?你有些惊讶地扒着砖缝偷看。活动的石板门被人推开,一个人被拖进去,像一条落水狗,他被扔在地上。门被重新重重合上。而你看着那个虚弱的人影扶着墙慢慢站起身,对着空气突兀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尖刻,激得你皮肤上窜起一阵鸡皮疙瘩。你和法比安都没有说话,你们的囚室安静得如同无人。但身在隔壁囚室的人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探听你们的情况,他安静地背对着你的眼神,面对黑暗中的墙壁站着,像一尊雕塑。
法比安在你背后开口:“他疯了。”
他没有压低声音,这句话透过墙上的砖缝传到隔壁囚犯的耳朵里。他似乎被这句话惊醒,猛地转过身来,对上你的眼睛。
这时云开雾散,月光正好落在那个囚犯身上,你看着他的脸,心中惊骇。
你甚至不知应该怎样形容那个人脸上的神色,看着你的人似乎已经不再是个人类,而是一副披着薄薄人皮的骷髅架子,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周遭的皮肤青黑发紫,没有肉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令人疑心要顶破覆在上面的皮肉,他的嘴唇毫无血色,惨白干裂的纹路像蔓延在他脸上的蛛网,从他的嘴部展开,直到覆盖他整张消瘦的窄脸。
法比安说的没错,他确实疯了。他盯着你,但眼睛并没有聚焦在你脸上,他的目光涣散,朝着你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而令你感到惊悚的是,面前这个囚犯的年龄并不如你照面时以为的大。他的牙齿整齐,充满光泽,看起来曾受过牙医治疗,虽然脸上好似刻满了沧桑的时间痕迹,但他其实是个年轻人,如你一般的青年。在你看清他双眼的一瞬间,似乎也同样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他是你的未来,而你是他的过去。你好像也看到自己变成瘦骨嶙峋惨无人相的模样,疯癫可怖,失去理智的约束。
你听到囚犯的喃喃碎语,是支离破碎的词句,不成逻辑的气音,他似乎一直都被笼罩在某种恐怖的摧残下。他说着你听不懂的话,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
你扒着细细的砖缝,不知道为什么也被这种情绪感染,轻轻颤抖起来:“喂!你怎么了?”
他抬起赤红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爆突出来。但他又在瞬息之间抑制了这种恐怖的情绪,脸上只剩下真切的疲惫,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但也仅仅是“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不会在微笑时痛苦得淌下眼泪露出扭曲癫狂的笑。
“停止……”你听到他轻如气音的告诫:“思考。”
停止思考。
这是你从他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可以理解句意的话。这句话后他又重新变回疯狂的模样,破碎的呓语顺着他的喉咙涌出,使他本就干裂的嘴唇溢出一点撕扯的鲜血。那一刻的正常如昙花一现只在你面前盛放了短短的一瞬间。只有你听到和注意到了他的话:一句来自疯子的忠告。
你沉默地将砖石塞回原位。你的脑袋里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你转身坐在铁床的残骸上,在一片漆黑中发问:“我也会变成他那样吗?”
法比安没有说话。而失去月光的你看不清他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的表情。但即使看到了也没有意义。
你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也意识到了答案。
法比安知道你将会面对的命运,但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你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黑暗。你倒是没有为此产生怨怼的情绪,只是头脑空空,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
即使你知道你的结局会跟隔壁那个疯癫的家伙一样,但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光线探入的黑暗影响了你的感知。你沉默了一小会,又或者是很久。你年轻的脸上还没有学会掩饰情绪。而和你同在一室的狱友却能看清你表情的每个细节。
法比安对你说:“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这是施舍,也可以说是出于同情的怜悯。法比安知道你将会成为一个疯子,所以大发慈悲地向你敞开胸怀。反正,到了最后你终究会遗忘这些内容,即使记得也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了。
你并不奢求一个意外遇到的陌生人会对你抱有什么好意,这或许已经是对方的极限。
但你依然感到某种令你煎熬的颓败,来自对同类的失望以及你居高临下的评判。你在这一整天遇到的恶意太多,多得让你短暂失去求生的力气。对你来说,死亡本身的恐惧并不高于失去理智本身。如果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形如人而非人的存在,那你能做的只有在清醒时了断自我。你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的软弱恰好在此时浮出水面,为你寻找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借口。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埃里奥要怎么办呢?
你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用这个方式抑制你无法控制的战栗,没人能在灭顶的绝望前保持冷静。
你开始感到恐惧。你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绪,只会依顺着它的出现吞下瞬间的感觉。
你试图做一个没有感知的空心人,用局外人的身份旁观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你麻木地看着几个人带走你,你感觉到因为长时间不见光的眼睛因为刺眼的太阳光淌下眼泪,看着你自己被带进一个空荡的房间,这个房间像是又一个医疗室。
你被安排坐下,但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凳子,上面固定着束缚带。你的目光扫过一旁的电极片,你见过这种东西,它只有两种用途,治疗病情严重的精神病人以及,死刑。
没人会坦然顺从地走向死亡。
你克制自己动作的颤抖,缓缓坐在椅上,但衣袖下的手指已紧紧捏在一起。你必须挣扎求生。你已经决定在第一个人给你系上束缚带时,你就暴起挟持对方。虽然长时间没有食水摄入的你显得有些虚弱,但在生死面前,你依然会挤出身体里的力量殊死一搏。
你安静地等待着,脑内却在高速思考着,面前那个躬下身打算给你捆上束缚带的人的动作在你的眼里变得极其缓慢。你看着他朝你靠过来,用食指和拇指抓住束缚带的一角,对你极其小声说了一句话。
“忍着点。”
这是埃里奥的声音。他戴着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而你因为这个熟悉的声音停顿迟疑了一刻,机会转瞬即逝。当你回过神时,你的手臂已经被牢牢绑在了电椅上。
你失去了唯一一次在被限制活动前暴起反抗的机会。
所以一分钟后,当疼痛席卷你全身时,你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