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不能视的黑暗,阴冷滴落的水滴,沉默潮湿的空气,偶尔穿行的老鼠,冰冷湿透的外衣,无法坐卧的地面。这不是让你不得安眠的噩梦,是你现在必须面对的窘境。显然,你的狱友比你先一步接受自己的处境,他甚至还能分出一点精力来劝慰你,似乎他的下半身并没有坐在寒冷如冰的湿滑地面上。
“你身后从左数第七块砖松动了。”他告诉你。
他有一双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远比你的要有用得多。
你伸手顺着布满苔藓的石砖数过去,直到第七块,你使劲搬了搬,挪出一小条缝隙,有很淡很淡的月光透进来。在完全漆黑的囚室里亮得有些灼人。你适应了一会才扒着这条狭窄的缝隙望过去。与你预想的不同,外面没有接邻山林和湖水,从砖缝里看到的只是又一间囚室而已。
区别是,你们隔壁的囚室有一扇很高很小的窗,从那里照进的月光分了几缕到了你们这边。
在这种环境下,连一点光线都是偷来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你看到因你塌下去的铁床断成两节倒在角落,被锈蚀的床头浸在地面低洼处的积水里。你避免让自己用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去思考那里面会存在的东西。
你的身上还带着没有长好的伤口。而这里空气布满细菌,脏污的水里挤着寄生虫卵,更不用提角落里那个堆满排泄物的桶——你甚至不敢把目光落在上面,防止自己看到一些令你汗毛竖立的小生物。
和这些相比,老鼠的存在似乎都显得可爱起来。
你在一天之间从天堂跌入地狱。你确实很难在亲身经历一切前想象这里还会有这样一座囚牢。
毕竟,作为志愿者时的你食物充足,有足够柔软的睡床和干净的衣服。他们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你们。只要你不去追究背后的真相,就能够继续这样的生活。总好过被扔在恶臭熏天的这里,不是吗?
你顺着不知从哪里渗出的水液望过去,看到了又重新坐回地板上的你的狱友。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的脸上,于是你们无可避免地对视了。你尝试友好地牵起嘴角,但你现在的心情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微笑。最后你放弃了挣扎,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别哭,孩子。”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说,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黑色的污渍和恶臭的体味浸透了衣料。看起来他原本穿的应该是一件长袍,长度垂到脚踝。而现在他的脚腕上被锁住了一条囚链,镣铐的另一端深深钉在墙壁上。
“你之前也是志愿者吗?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你问。
“不。我的年龄已经不再适合去做志愿者了。”他说着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他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却对第二个答案有所保留:“你又是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他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作为交换,你也回答一个问题是挺公平的。你需要整理思绪,想想怎么解决现在的困境。你如实告知了他。“我不知道。”你说。
你确实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的原因,所有的行动反抗本身都是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没有人能告诉你想法的对错,你只能以身涉险,用自己得到的后果来判断自己是不是踩在了他们的逆鳞上,只不过现在你把自己玩脱了。
但这句真话听起来像是在敷衍,你不出意外地听到了对方同样敷衍的回复:“巧了,我也不知道。”
他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没有情绪波动,看起来他根本不在意与你之间的交谈。你只是一个新到这里的家伙,而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大概率也会继续长久地待下去。他不会在意你一个短暂的过客。
于是你开始试图解释:“不,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又或者说是什么罪才会沦到这个地步。我想说,即使是犯下重罪的人也不至于被扔在这样的地方,为了人道主义监狱环境改良工作都已经过去四轮了。我确实很难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待在这里。”
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你又想到这个句子,它简直像一个烙印一样如影随形,奉献一切的含义是包括你的尊严你应得的公平和权利甚至是你的生命吗?你感到荒谬和愤怒,但又很快被现实刺破,因为你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毫无保留。从里到外,从精神到身体,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这就是他们要的,而你没有给,所以你现在待在囚室,而其他人还在阳光下。
你的狱友没有在意你激动的情绪,他依然很平静,像一潭已经沉寂很久的湖水,你的气愤无法在他的水面上惊起波澜。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的天真:“冷静点,孩子。这没什么稀奇的。二十年前,你我或许连这个条件都没有。保密塔对于怀疑人员的惩处向来都是最严苛的,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只不过现在不是战时,我们还能全须全尾地对话。”
这段话对你的冲击有些大,你消化了一会,才开口:“保密塔?那是什么?”
这听起来像是个官方的权职部门,如果是这样那么给你划分的过于博大的生活范围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你的疑问反而使你的狱友陷入沉默。
他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你想,而你又似乎听了不该听的。你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谁的处境会更不佳。
他似乎从你的态度和言语中了解到了什么,你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和几不可闻的呢喃:“那计划还是开始了。”
你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片刻,然后他才重新开口,为你回答疑惑:“保密塔就是这里,一个原本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地方。为了胜利,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都奉行一条准则: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
很少有人知道现在被大多数人讳莫如深的保密塔在三十年前刚刚成立时只有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土房,四面漏风。参与建设的只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带着抢救出来的研究资料与师辈毕生心血,在远离战线的后方偏安一隅。
那时候建立保密塔的初衷只是想赢想争取一线生机,几个年轻人自己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甚至不知道战争是否真的能赢。他们那时候还年轻,没见过战场的残酷,仍处在热血沸腾的时候,他们都是天才,总以为能靠自己的双手改变世界。于是他们聚在一起,一起在那间漏风的小土房的破桌面刻下他们共同的誓约。五个年轻人交握手掌,望着彼此眼中的光亮,营养不良的脸上焕发出独属于年轻人的神采。
他们发誓要为自己守护的东西奉献一切,毫无保留,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永不后悔。
年轻的人总是会轻易许下有关永远的承诺,但实际上永远的时间刻度究竟有多长,又经得住多少考验,他们自己都没有答案。二十年后的他们又在心里残存了多少有关当年的梦想,也没有人知道。
唯有一句被简化后的句子被继续流传下去。
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
他们确实都是天才,也确实做出了举世瞩目的成果,他们做到了当年的诺言,扭转了战局,他们是隐藏在后方的秘密英雄,年少得志,随着时间推移,保密塔也从最开始的零星几人慢慢壮大,直到成为政府隐秘的核心部门。
直到一次意外后,保密塔的所有工作事务都冷却下来,陷入冬眠状态。初始几人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四分五裂。有人春风得意,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明哲保身,有人黯然隐退,有人沉默退缩……少年时候的情谊似如砂砾一般,风一吹就散尽了。
直到……那项计划启动,一批批志愿者被送来保密塔,这里才被再次大规模启用。
而这些年轻的志愿者们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你低头拧干被打湿的衣服,错过了你的狱友望向你的眼神。
那或许会是你见过的最复杂的眼神,愧疚和怜悯杂糅成一团,是先行探索过的先驱者对后来人的惋惜。但也仅限于此。他没有向你透露任何事,也没有阻止某些本不该发生的惨剧。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法停止的悲剧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同主动踏入这滩浑水的你,只会在不可挽救的淤泥里越陷越深。
他替你感到惋惜,但他不会也无法阻止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他只是比平时多了一点耐心,出于对你未来命运的怜悯,为你回答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比如,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所有公开的资料里都找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