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童话 第5章 第二夜

卡兹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现。

等到了午饭时间，一位狱警送来了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硬面包和一小碟豌豆。面包的味道有点发酸，而豌豆齁咸。不过尤莉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自然欣然接受了。

一下午尤莉都在床上发呆。她又想到了昨晚梦到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那长着黑毛的东西让她联想到猴子，但它又跟路边耍猴戏的猴子不甚相同。

更大一点。长得也不大一样，路边的猴子长得更精巧，而梦中的略显粗糙。总之不可能是梦里那个少女所说的“人”。

无法相信那是个人，简直太荒谬了。

明天跟卡兹聊一聊吧，说不定她会知道那是个什么生物。尤莉这样想着，广播响了：“现在是晚上十点，还请安稳入眠。金盆洗手为社会，真心改悔为家人。深夜反思手中罪，清白才算活一回……”

接下来广播又响了两遍。走廊里的灯光“噔”一声，暗了。尤莉翻了翻身，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陷入了梦乡。

……

她睁开眼睛。

一个孩童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醒来，高兴地对她喊：“布兰妮姐……魔女大人！你终于醒啦！村里刚按照你教的方法熬了‘糖’，你快去尝尝吧！”

视线还有些模糊，被称为「布兰妮」的她，用胳膊拄着草地坐了起来。「布兰妮」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后才把目光投向一旁满脸期待的男孩。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即使脸跑得红通通的，此刻也还在原地不停地跳。

「布兰妮」伸手，男孩立马安静不动了。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语气温和：“塞斯，你为什么不先去吃呢？”

“因为妈妈说，魔女大人为村里的大家做了很多事，这次熬‘糖’的方法也是您亲自创造的。您忙碌了这么久，一定要让您去吃第一口！”塞斯一板一眼地回答，眼里装满了仰慕和钦羡，“而且……我喜欢布兰妮大人！想等着您一起吃！”

说完后半句，塞斯羞得满脸通红。

他曾经可是说出过“长大后要和魔女大人结婚”的惊世之言的男孩——虽然事后他被母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而且同村的小孩都不认为他能得到魔女芳心，但他还是信心满满。

「布兰妮」坐着的地方是一个山坡，这山离村庄不远，本身也并不高，却能把村庄和村庄东西的农田尽收眼底。

这时是春天，风轻轻地吹拂着「布兰妮」的头发和脸。布兰妮身下是一片柔韧的嫩绿色草地，远处山下田野中，也长出了齐腰高的青绿色麦苗，村庄里的人来来往往，在高处看来很有意思，热热闹闹的，让人的心变得温暖。

天气已经要慢慢热起来了，日子也要更有盼头了。

希望和未来。「布兰妮」想。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温顺的、足以让人休憩的。

她手上仍然抚摸着男孩软软的棕发。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符合俗世中“娴静的美丽”的女子。「布兰妮」收回手，站起身。

塞斯看到她起身，迫不及待地跑下了山。

「布兰妮」则跟在小跑的男孩后面回到了村庄。

“魔女大人！”

大家都在欢呼，庆祝他们的魔女大人再次进入了他们的家园。魔女回以微笑。村民热烈地邀请「布兰妮」到了村庄正中村长的院子，她打造的那只瓦罐里，正熬着一汪糖浆。空气中飘着甜蜜的气味。

「布兰妮」垂眸看向罐子，渺渺白气因她的魔力而骤然散开，使得她能看清罐内情况。罐子里黄澄澄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估摸着成色和火候，随口嘱咐了些话。

「布兰妮」的腿边绕着几个孩子，他们不住地问：“魔女大人，魔女大人，什么时候能吃到糖呀？您不是说那个东西比花蜜还甜吗？”

「布兰妮」屈膝蹲下，脸上带着笑意。她看着幼童们天真无邪的眼睛：“造糖的方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们这么期待，就不怕‘魔女大人’掉链子？”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的印象中，“魔女大人”无往不利、无所不能。以至于他们从未吃过糖，就先期待起了它的味道。

塞斯率先站出来回答，他眼中闪着信任的光：“我相信布兰妮大人！”

他乐意称呼她为“布兰妮大人”，这样显得他们的关系很是亲昵——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大家都称呼她为魔女大人，而他却称呼她的名字，这不就是他们关系拉进的证据嘛！

也不能怪孩子们轻信「布兰妮」。「布兰妮」从八十年前来到这个村庄，带领村民造房、垦田、播种、放牧，平日里她做出的用具顺手又好用。锅碗瓢盆，铲耙磨犁，这些东西不知道村庄的日常生活幸福了多少。

经过她手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打扮的不是如花般娇艳美丽。听过她故事的男孩子，没有一个不想成为冒险家。她帮助人类，却只是钻研一些小小的“花招”，然后站在一边，静静地目视人类的进步。

「布兰妮」想亲眼目视着人类越变越好。

只有「布兰妮」知道，此地就是她初到人间时看到的那座山。千年来碧海桑田，如今连绵的山脉也化作了肥沃的平原。人类逐渐进化，外貌和她越来越有共同点。

——直到他们某天学会了行走，说话，思考。

——「布兰妮」便对他们产生了兴趣。

她在人间不停地行走着，像刚醒来时在秘境那般不停地行走。与之前相同的是每到新一处体会到的新奇感受，不同的是她拥有了一个目标。

一个陪伴和观察人类的，目标。

最终她回到了这里，并开始与这里的人们友好相处。

即使她自诞生以来就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与美貌，也还是觉得人类这种东西比她更厉害、更有趣。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无时不刻不在牵引着她的心弦。

人类之间交往的羁绊，人类缅怀过去的遗憾，人类盼望的美丽未来，都是她作为“魔女”这个生物无法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们用短暂的一生叙述着自己的想法，犹如游行表演一般，一个个跳过去唱过去，华丽缤纷。

她乐意听，乐意陪着人类去想，去创造。她喜欢人类。

“你会比我更厉害的，塞斯。”「布兰妮」没有对这份信任做出评价，只是再次摸了摸他的头。她知道自己会做出更多对他们有益的事，来回应这番信任。她会一步一步陪伴着这些人老去，再迎接新生，陪着新的人类向着更美好的未来走去。

“嘿嘿，真的吗？”塞斯脸涨得通红，说不准是被心上人肯定的羞涩，还是被期待的兴奋。他墨黑色的瞳仁高兴地眯起，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

「布兰妮」微笑：“真的……”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睁开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变了。整齐漂亮的房屋成为了排列的火炬，个个燃着冲天火光。剩余的木板木柱全部散落在地，碎成了最丑陋的样子。土地被践踏出了千百道马蹄印记，鲜血在印记里蓄成了千百个洼坑。

尘灰飞扬，漫天弥散。耳边萦绕着人的呼吸声、呻吟声、哭泣声，焦味糊味和鲜血的铁锈味，共同敲打着「布兰妮」的神经。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烈焰的光芒灼人又明亮，竟然让整个世界如白昼一样清晰。

“……？”魔女疑惑不解。刚才抚摸塞斯头发的手还没收回来，可现下那名孩童已经消失不见了。

“布……布兰妮大人！”一道沙哑的男声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奔跑了很久，已经接近力竭的样子。「布兰妮」连忙回头，看到已经接近成人长相和身高的塞斯在朝她奔来。她还来不及观察那张脸和方才站在她身前的幼童有什么区别——

刹那间，一支箭破开空气，贯穿了塞斯的胸膛。

周身的时间忽然变慢下来，慢到「布兰妮」周身的火焰缓缓地吐出一颗火星，慢到「布兰妮」清晰地看见箭锋利的前端从塞斯的胸膛钻出来，慢到「布兰妮」听见了自己轻浅的呼吸声拉的很长。

塞斯胸前受伤处喷溅出来的鲜血，比「布兰妮」见过的任何颜色都鲜艳。它逐渐凝成了一朵水花的样子，和村中幼童往平静水潭中扔石头产生的水花，没什么区别。

然而平淡的往日在现在提起，未免太过残忍。

塞斯顺着箭射来的方向倒下去，伤口处的血早他一步扑在地上。他在地上难堪地抽搐了两下，手指不甘地伸屈，抠挖着地上的土石。他嘴里模糊不清地滚出几个字：“布……兰妮……大人，快……快跑……”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布兰妮」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恍惚间回忆起了很多东西，很多有关于塞斯和这个村子的回忆。

她呆在那儿，什么都没有做，脑中繁杂的想法只汇成朦胧的一句：死亡之后，就不会再有未来了。死亡之后，也不会产生感情了。

一只马蹄踩上了塞斯倒下的尸体。「布兰妮」麻木地，顺着马匹往上看去。那人穿着染着血和生着锈迹的铠甲，火焰上升起的浓烟遮住了他的面庞。他手中握着一把弓，弓弦还在颤动。

他的身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举着巨大的明黄色军旗。领头的人抬起手，指向「布兰妮」，高声喊着：“那就是魔女！抓住她，哥几个就能回营领赏了！上！”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人骑着马迅速冲「布兰妮」而来，他们放肆地笑着，因为他们刚经历了一场名为杀戮的狂欢。马蹄匆匆中，领头人拉开弓，迅速地搭上了一支箭，高喝一声，那支箭破开空气，直直射向「布兰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