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应是风口,三面的空气隐忍许久,终究寻找到唯一的发泄口。
其怒意滔天,视天地于无物,饶是暮春孟夏之时也敌不过这阵绵延不息的强势而又不容人拒绝的劲风。
沈羡不得不缩回墙角,闭上双眼,试图减轻这自疾风中心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
劲风急骤,看似势不可当,却卷不走、吹不散沈羡心中的万般愁思,千头万绪仍纠缠在一处,解不开、切不断,沈羡索性顺着自然流淌开来的思绪,拷问自己。
她也有错,毕竟这是她亲口同意的计划。
维持紧绷的情绪太久,一旦暗潮里发生变动,她便本能地感到恐惧,本能地过度防备、贸然行动。
她不仅错在始终溺于水中,不曾探出水面,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状态,冲动行事……
更错在她自以为清醒,自作主张地收回对部分人的信任,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极为依赖不该依赖的人。
而这些她通通都没能看透,终究酿成祸患。
她该感激陆衡对她心软,这才不至于令她追悔莫及。
而今……她该收手吗?
刘荣已经没有可能篡位,充其量悬于天子头上,遥控朝廷。
他既没可能篡位,紧随其后的也没了在苏弘怂恿之下派兵灭沈家一门的事。
是以,她该回到沈家同父亲解释这不过是个误会,而后冷眼旁观吗?
好像这般也不错……
沈羡就快要说服自己,与此同时,骤然放松下来的情绪也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倦意,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不对。
沈羡撑开双眼,发觉她在不知不觉间竟差一点就要被自己的怠惰一面带偏。
不会只是这么简单,她显然低估了旁人的手段,也高估了沈家自保的能力。
同为武力强宗,苏弘对他们的敌意不可谓不强烈,见形势不利,难保不会在大势已去之前拖着沈家一同赴死。况且除去久病不愈的刘荣,还有他的养子刘含之这个变数。
沈羡强压下心中不耐,揉了揉眉心。
局势复杂,变数太多,她不能保证事态会始终朝着她理想的方向发展。
沈羡撑着双膝站起,来到宫道中央。
站在风口,不论是什么事物皆身不由己,被迫地被推到同一个位置。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与陆衡同盟,得到流民军,于刘荣军队气焰高涨,形势最危急之时将其击退,狠挫士气……
哪怕亲人不解,中伤好友,哪怕她亲手切断了自己的后路,那也是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能走到的位置。
这是她亲手逆转的时局。
她没有轻言放弃的道理,没有将其拱手相让,任凭他人操控的理由。
风头的力道毫不减弱,推着沈羡向前走。
沈羡远眺,那是东宫的方向。
“沈太子妃。”
沈羡微微一愣,看向宫灯照亮下她身后出现的模糊身影。
“外头有雨,沈太子妃不如先行回宫暂避,仔细寒意入骨,伤了身子。”
沈羡回头,对来人上下打量,毫不掩饰。
来人谦恭地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手里举着一把伞,将沈羡笼罩在其阴影之下。
她认得他,决战那日就是他向陆衡通传消息,想来是陆衡身边信得过的人。
“好,走吧。”沈羡淡淡回道。
方才她蹲在宫墙下这么久,他又静静站在她身旁看了她多久?
“往后见到本宫,无论本宫在做什么,你都应当先向我行礼。”
宫人顺从地答应,此后一路静寂,只剩下雨点落在伞上发出的噼啪响声。
雨雾缭绕,幸有风吹散,前路也算不得模糊不清。
下一步是什么?沈羡思忖着。
如今被流言所困,刘荣短时间内不敢做出多余的动作。
刘渊转向真情假意暂且不论,却代表背后的刘氏一族对刘荣有所不满。
湘州也许久没传出新消息。
一切似乎陷入停滞,就好像众人都在等待一个新的机会,供他们入场再次毫无顾忌地厮杀。
她也同样在等这个机会,譬如用她的势力牵制世家。
亦是在警告他。
……
“太子殿下。”目送宫人消失在她面前,沈羡这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对陆衡说道。
除却脸上未干的泪痕与话语中分明透着的疏离,沈羡面上早已是一片风平浪静,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往她心里去。
“沈二小姐。”
陆衡也是同样,自沈羡进门后,笑意始终不减。
二人明知方才的变故令他们心中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也同时对他们二人间的关系产生了新的考量……
却还是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原先的模样。
“太子殿下方才要给我的生辰礼……”沈羡瞟了一眼书案,有些不解道,“怎么一会儿过去便不见踪影了?”
知道沈羡这是明着在提他的难处,陆衡也不恼,顺着她的话解释。
“想着你也许并不喜欢我的生辰礼,我便先将其收了起来,改日再赠你个新的。”
“太子殿下着实为我费心了。”沈羡感叹道。
话音刚落,沈羡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忙伸出手来,摸向发间的簪子。
看到她的动作,陆衡费尽心力维持的面具一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怕她摘下来?
沈羡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中的剧烈波动,却丝毫没顾及他的感受,手仍然停留在那发簪上,说出来的话也满溢着试探意味。
“太子殿下可是不喜我摘下这发簪?”
“并非。”陆衡还能够努力维持常态,为自己找寻借口,“我只是见沈小姐几乎日日佩戴它,如今却要摘下,心中有些不解。”
沈羡笑着,手握在簪柄之上,作势要将其抽出:“原来如此。”
这是陆衡赠予她的发簪。
陆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沈羡也见好就收,将一切复原。
这便够了。
“方才只不过是觉着脑后的头发散了,想着整理一番,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惊慌。”
“话说回来,太子殿下应当还没想好这新的生辰礼是什么吧?”
陆衡微微颔首,默许了她的话。
“既然太子殿下此前以为摸不准我的喜好,不如这生辰礼就由我来定,如何?”
“这怎么行……”陆衡想当然地推拒。
沈羡啧了一声,故作不满道:“可太子殿下怎敢保证送的一定是我喜爱的?不如将此事交与我。”
陆衡不由得被沈羡勾起了些许兴趣:“那你说吧,想要什么?”
沈羡想了片刻,最终小心敬慎地抬起头,犹犹豫豫地不知在嘟囔什么,显得十分为难。
“无妨,你说便是,我不会责怪你分毫。”
这是上钩了。
沈羡冲他感激笑笑,刻意放低身份,谨小慎微,眼睛不安地眨着。
“妾身想着,将邵览召进朝中,任他为官,如何?”
陆衡沉默不语,面容不善,他死死盯着沈羡,实在想要知道她如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沈羡也毫不示弱地回望,二人就在这殿内无声僵持。
最终还是陆衡败下阵来,低低说着:“此处没有外人,你先不要这么自称。”
见她占据上风,沈羡不依不饶。
“妾身岂敢,忽然发觉此前实在是对太子殿下不敬,所幸殿下宽宏大量,从未计较臣妾犯的错……”
“你我初见时对我可不是这般。”陆衡横生怒意,打断了沈羡,“那时沈小姐心高气傲,气焰嚣张,始终压我一头,如今这是怎么了?雨中淋了一趟便忽然想着自轻自贱了?”
“古时女奴称妾,我不喜母亲在父皇面前如此卑微,也不喜你如此自称。”
“你要知道,最初我应许与你同盟,就是以为像你这样直率无畏,横冲直撞的女子,会成为我的助力,仅靠你自己也会有一番作为。”
沈羡骤然住了嘴,安安静静地未发一言。
须臾,陆衡放软了语气:“邵览不是你手中的利器么?才用上一次便将其召入朝中,便是将你的筹码干干净净亮给众人看,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沈羡干脆答道,“从前朝中只有皇室与世家,如今引入流民帅势力,对刘荣而言是个极大的打击。”
“何况若引入流民帅,往后殿下在朝中也能多几位信得过的人,不是吗?”
不是。陆衡心道。
这是她信得过的人,却不是他的。
“但,邵览他荫庇不少人口,一旦召入建康,他们的人口会对这里造成动荡。”
“兖州。”沈羡道。
沈羡挑眉道:“兖州本就是流民聚居之地,让其出镇兖州还可顺势真正将此地纳入皇室控制,如何?”
“可。”陆衡思索许久,最终应下,“如果这是你的请求。”
“陛下还剩下多少日子?”
“如今境况稳定许多,医官说撑到今年深冬不成问题。”
“怎么。”陆衡笑道,“等不及了?”
沈羡摇摇头:“你觉得他们的仅存的耐心会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
“你是怕他们等不及下手。”
“是啊。”沈羡叹了口气,“如今各方皆默契地没有动作,而若是他们真的对陛下下手,变故横生,我们便是被动的一方。”
二人一时无话,心中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时辰不早,太子殿下,我先歇下了。”
“好生歇息,生辰快乐。”
“多谢。”
沈羡笑着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忽又问了一句。
“若不是因为我,你会对苏家兄妹做什么?”
陆衡明知当下什么不该说,但几番权衡后,他还是坦然回答。
他们总要有人直面隔阂。
“我不动他们,却不敢保证他们……尤其是变了太多的苏季和不会先行对付我,所以我只能抢占先机。”
“若没有你,如今我便只有我自己,是以我不敢给敌人留机会。”
“我会杀了他们。”
……
沈羡的担忧时常成真,过了些日子,有人下手了。
出事的人却不是陆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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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