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觅长宁 第10章 第 10 章

沈羡怀揣着不安的心情，走在前往金乡县的路上。

她从未听过如此残忍之事。

什么叫做，县里的人都被山贼杀死了？

从昌邑出来一路往北走，沿途更加萧条。走到后面，连茅草屋都许久不见一个。

沈羡手里牵着男孩，后边跟着丫鬟，三人的影子随着太阳往西边挪动拉得越来越长。

高平郡不下雪，唯独寒风喜欢在几人前行途中时不时地跳出来骚扰她们一番，让她们寸步难行。

马端本就支撑不了长时间的行走，沿途中数次跟不上旁边的贵人，不由得踉跄几步，使得贵人转头询问他是否还能坚持。

可他在半个时辰以前已经哭喊着说自己不会是他们的拖累，也不想让她们就这样将他抛下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故而他强撑着站起来，努力往前走，走路的姿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形。

“扑通！”沉闷的声音传来，沈羡手上的力也随之松懈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西边，发现男孩一头撞在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羡蹲下身子，伸手想拉起男孩，下一瞬男孩便在地上用力挣扎着，吓得她赶紧缩回手。

男孩在原地扑腾，手撑着地慢慢起身，胳膊颤抖地如同扇动翅膀的蜂蝶。

男孩还要抬腿往前走，沈羡看他原本在客栈里收拾干净的脸庞沾满了沙尘，完整的布衣在他挣扎的过程当中被小石子划出一道一道伤痕，轻轻叹息。

不妨再让他休息片刻。

“岚儿，布衣和纸袄都穿上了，不妨再多点装饰。”

马端愣在原地，没太明白她们的意思，怔怔看着她们捧起地上的沙尘就往脸上抹，拿起一旁锋利的石头便往纸袄上划。不一会儿，两个人就与方才的样子大相径庭。

马端疑惑地眯起眼睛，他听他母亲说女孩子大多爱美，可这两人，特别是贵人，好端端地为何要放弃自己白嫩的脸蛋？

灰头土脸的，不好看。

沈羡将自己手里的沙尘尽数涂抹于脸上，没有在意其中较为粗糙的沙砾与她的肌肤悄悄展开较量，最终是肌肤任这沙砾顺着纹路划出一个个小口。

毁掉自己干净的脸并不好受，不过想到不这么做，沈羡走到金乡县那里无异于一个刻意裹上了粗麻的金盒，那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平常的身份，也自然放不下警惕的心态，索性豁开了性子去做。

沈羡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岚儿，你看看，现在还能认出来我吗？”

岚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这回便是到老爷夫人面前晃悠两圈，也没人能认出来了！”

岚儿指着她大声地笑，沈羡跟着岚儿一起小声地笑，沈羡心里却不是滋味。

等她回到建康，应当可以看到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她的弟弟。

笑了一会儿，沈羡转过头，对着还呆在原地的马端说：“好了，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马端虽然还是对她们所做的事一头雾水，但心里还是暗喜，她们停下的这么一会儿，让他恢复了不少力气。

听贵人的话没有错。

马端牵上贵人的手，卖力地往前走。

……

城门上的大汉身披盔甲，肩上始终扛着一把箭，他吹着口哨，一手放在城墙上，趴着往下面看。

“唉，怎么又轮到老子值守城门了，真他娘无聊！”

他揉揉嗓子，觉得里面好像有痰卡住，于是用力地咳嗽几声，把痰往远了吐。

“咳咳——呸！”

“诶？快点儿来看！”

大汉兴冲冲地往旁边同样值守着的士兵招呼，旁边的人瘦瘦小小，脸蜡黄蜡黄，凑近时大汉能闻到他身上一股臭味。他嫌弃地推开那人，扇扇鼻子，挤开被那人熏过的空气。

“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了！”

那瘦瘦小小的人没多说什么，没再往大汉那里走，转头看向城门外。

“哎！两个女的。”视线聚焦在女孩手里牵着的人身上，他眯了眯眼，以便看清是谁，“手里怎么还牵着一个小孩？”

瘦小的人挠挠下巴，眉头皱起，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大汉：“那女的小孩？可她看起来也没多大，怎么就有好几岁的小孩呢？”

大汉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咋没想到是人家弟弟呢！真是，蠢。”

瘦小男人视线跟随着城墙下那几个人，判断她们行走的方向：“这几个人怎么处置？眼看着是要走到对面金乡县去了。”

“还能咋处置？老规矩，男的杀了，女的让她们走不了，把她们抓回去玩玩再杀。”

大汉说着，取下肩上的箭，反手拉弓，就朝那几人射去。

“咻——”

一阵破空声由远及近，沈羡转头想看这声音的来处，就被旁边的丫鬟一把推开。

“小姐，小心！”

沈羡反应过来时，地上已经多了一束头发，它们正被一支箭牢牢钉在原地。

“咻！咻！”

沈羡来不及摸向自己的头发，本能地就拽起手中的男孩往右边跑。

箭声一直没停，沈羡便一直不停变换着方向朝金乡县城门狂奔。在她无暇顾及的后方，箭落在她方才落脚的地方、她的左后侧和布衣被寒风撩起的位置。

一阵大风吹来，以一种极大的力道将沈羡往后推，令她无力抵抗。她索性快速将手里的男孩抱在怀里，顶着劲风一点一点往前跑。

她的力气越来越少，风推着她，箭撵着她，她几乎要在两种力量的夹击之下败下阵来。

“妈的，箭筒里没箭了！”壮汉骂骂咧咧收起箭，重新将其扛在肩上，用另一只手狠狠推了旁边的人一把，旁边的人连连退后几步，捂住胸口。

“让你平日里上城墙值守不带箭！和你的宝贝匕首过一辈子去吧！”

箭带来的破空声戛然而止，沈羡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风不止带来寒冷，不止推着她步步接近危险，还恶劣地卷起地上的沙尘灌进她的眼鼻嘴。沈羡放下男孩，弯腰，双手扶膝，吸气声中混杂着咳嗽声，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小姐！小姐！”

岚儿焦急地唤她，手放在沈羡的后背上为她顺气。

“贵人，你没事吧！”

马端满脸担忧地又凑近她，打量她的神色。

“快！进来！”前方有人冲她吆喝着。

金乡县的城门开了。

“走！”

沈羡抬起头，快速起身，向着为她敞开的城门跑去。

……

台城，大殿里。

话说这尚书令刘渊同陆豫的事还未聊完，陆衡应当识趣地另择时间再来才是。可陆衡不仅来了，一来还不客气地未经通传便打开殿门，打断他们的谈话。

“儿臣拜见父皇。”陆衡弯腰行礼，起身后，向一旁的刘渊点头致意，“大人。”

“太子殿下。”

刘渊行礼，而后转身看向陆豫：“陛下，这……”

陆豫笑着，头朝着刘渊的方向。

“我儿难得今日来此，朕便陪他聊聊家常。朕和刘卿要谈事的不急于一时，还望刘卿不要介意啊。”

陆衡看着刘渊行礼退出大殿，感到有些无趣，出声道：“没意思。”

“哪里无趣？”

“父皇您都如此暗里贬低他，就差直接说不想再见他了，他出殿门时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先坐。”陆豫的手往座椅那里指，“他的事又怎么能比得上我们父子间的家常？刘渊哪次找我不是朝我讨爵位，就是要求任命刘家的人当任地方刺史，我听着也烦。”

陆衡在座椅前坐下，右臂垂在把手上，整个人贴到靠背，转转脖子。

“也是，但儿臣今日来怕是不能陪您多聊些家常了。”

陆豫无奈笑笑，等待近侍将茶水填满瓷盏。

“我还能不知道你，你呀，无事不登三宝殿。”陆豫拿起茶盏，方才同刘渊的长时间对话让他有些口干舌燥，“说吧，什么事？”

陆衡露出真心的笑容，亲切道：“儿臣不日便要大婚了，父皇您就没什么要说的？”

“你既然说与这沈羡两情相悦非她不可，我还能有什么要说的？”

陆豫放下茶盏，做回忆状：“我与你母后结婚时，也大概是这个年纪。”

她算什么他的母后？

陆衡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心下不悦，但他很快收起了这些情绪。眼下的事还没谈完，他不能太早让二人不欢而散。

“儿臣也不怕对您说，儿臣向您求这道圣旨，是另有目的。”

陆衡观察主位之人的神色，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父皇您就不好奇？”

陆豫朝他点点头，眼里满是信任：“你从小就聪明，朕知道你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陆衡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若真的这么以为，也不会在太子人选上犹豫这么久。

“我本来可以拒绝沈羡找上门来所提起的请求。”

细细想来，皇室虽然式微，但一个沈羡又真的能为他带来这么多好处么？

于是陆衡仔细回想：少女那日在酒楼里的语气强硬，步步紧逼，他从头到尾都被她牵着思绪，自己的谈判手段在她面前就通通不作数。可除夕那日的家宴，或是后来他帮助沈羡送她友人回府，他也看见了少女面具之下活泼的那一面。

这让他觉得很割裂，陆衡总觉得，这两副面孔本不应同时出现在一位世家小姐身上。

他向来习惯自己一个人，是以他本可回绝与她结为盟友，那日家宴本可以不透露太多信息给她，也本可以坐视她一人拖着友人走到苏家，他们本可是从不相交的两条线。

“但也许是太想看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了，我应了下来。”

许是因为她也是一个人。

皇帝默默看着陆衡陷入沉思，陷入回忆，看着他在说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

陆豫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叹息道：“刘荣起兵的日子应当不远了。”

“父皇认为该如何？”

“我已经派遣石烨和程朗在北方备兵，也重用亲信担任朝中职务。可刘渊出镇江州，苏弘任吴兴太守，我们仍然撬不动那掌握近乎一半江山的刘氏势力。”

“陆氏三分，刘氏五分，剩下两分，便是那些观望派。”

“不过除去刘渊，刘氏族人就住在宫门外的朱雀桥旁，若他有朝一□□急朕，朕就以刘氏族人性命相挟。”

陆衡想起沈羡给他的那封信，抬头正色道：“不可，这样做只会激怒所有世家，加速陆氏覆亡。”

陆豫点头，表示自己会审慎考虑。

陆衡起身告退前，听见陆豫对他说：“有时间去拜见你母后吧。”

陆衡冷笑一声：“为什么？她不是我的母亲。”

少年拂袖而去，故意放大关门的声音。

皇帝坐在殿中，听着摔门声，双眼紧闭，久久，发出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