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十五日苦战得胜。皇帝大喜,远召其进皇城。
他接旨后立刻带着一队人马出发。不巧,刚到城前就落钥。一行人只好城外驻扎,等天亮。
自己曾试想过一万次到皇城的感觉,只是没想到,紧闭的大门是一盆冷水,浇在过分期待的心上。凌云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在黄昏静谧中沉默,一切都冷静下来,像城外夜晚发凉的风。
南风和凌云二人靠树坐着,南风问道:“将军,你来过皇城吗?”
火堆燃烧的枯枝声轻响,一阵风吹过,火苗随风而动。月光之下叶影摇曳,凌云愣了的神被风吹醒,语气淡淡地回答。
“没有。”
风吹回八年前。
那时凌云还不是将军,也不叫凌云。
皇帝不问民生,百姓被活活饿死是常事,若遇灾荒年,则惨况更甚。很多百姓因无粮,将孩子卖给他人。一是换粮过冬,二是为孩子谋个好去处。
“孩子就交给你们了。”男子牵着一个8岁左右的小男孩,眼神怯怯的,直往男子身后躲。
“放心吧。”一对夫妇脸上洋溢着喜悦回,牵过孩子的手。
起初,这个孩子在夫妇的照顾下过得很好。
但连日干旱,许多百姓颗粒无收。秋风打过田野,摇曳的不是沉甸甸的麦子,而是涩人眼睛的尘土。
两人的生意做不下去,自顾不暇,抛弃男孩后投奔远方亲戚去了。
自此槐县街巷多了一名小乞丐。夜晚他独自蜷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寒夜太漫长。乱世里,他拾垃圾捡馊饭,喘上了一口气。
三月十三。
十岁的薛情一人在街上,一个乞丐从身边狂奔而过。
只一瞬,她手上的馒头不翼而飞,被刚才那小乞丐抢走了。
“诶?那是我的!我的!”
薛情本就心情郁闷,气不过,边骂边追道:“还给我!你个乌龟,大王八!”
小乞丐边跑边往嘴里狂塞,顾不得后面追得紧紧的薛情。
“等我追上,非得要你还我一个新馒头。”薛情心里暗下决心。
他追她逃,小乞丐长时间挨饿,跑得久一点儿就气喘吁吁。刚狂塞完馒头,就被薛情逮住。
“还我馒头!”小巷子里,薛情抓住小乞丐命令道。
沉默。
“你是聋子吗?!”薛情生气吼道,大声重复,“我——说——,还我——馒——头!”
还是沉默。小乞丐低着头一动不动,不敢看她。
薛情直接上手,强行对上视线,白白净净的脸故作凶狠,实则一点儿也不吓人。
他还是一言不发,想蜷起来。
“馒头!我的馒头!”薛情不耐烦。
这人抢自己东西,还不吱声,让人没处撒气。
不对。看他这样子……他不会真是聋子或哑巴吧?
想到这里,薛情的怒气转变为怜惜。她看见小乞丐瘦弱的身体一整个皮包骨,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真是……馒头就送你了。”薛情一边说,一边慌张地用手脚比划着。
小乞丐眼睛直直的,眼神从疑惑慢慢到清晰,最后点点头。薛情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薛情抽离后失落顿起。
这小小的人儿叹起气来:“唉。”
回想昨日,爹爹百忙之中聚齐所有人在书房,说要讲一件大事。不曾想,那大事竟然是关于自己的。
“天授你为钦天女使。从今往后,你不可再如从前般莽撞,更不能整日出去鬼混。爹会依照圣旨请老师入府,你需日日勤学,直到十四岁入宫,以后接任钦天女使。”
他说这话时认真的表情,真令人讨厌。
说什么天。在这个世界上,皇帝就是天。那皇帝老爷不讲道理,一声令下,爹爹就必须照做,不然就要被杀头。爹爹平时都舍不得对我冷脸,现在竟也要我学那套自缚手脚的狗屁规矩。
爹爹在槐县苦干多年,依旧不得提拔。虽有官职,却过得清苦,还不如隔壁县那贪官老爷。可见老天和那皇帝都是不长眼睛的,坏人过得比好人还要好。
钦天女使更不是个好差。既是万人之上也是万人之下。
女使身份尊贵,或许连丞相都不敢冒犯她。可外人不知晓她从何处来,只知封号不知姓名。
一旦成为钦天女使,就是独身。没有亲人、朋友,也不会有爱人,要终日在深宫,在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兴帝个老糊涂,深信天意占算之说,还为此特设官职,大举祭祀祈福。虽劳民伤财,但朝野上下大都怒不敢言。
也有人与兴帝一样,觉得这是一条天赐的救国之道。不过是牺牲一个女子,也许就能换来整个皇室的安宁,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繁荣,简直是一笔绝佳的生意。
薛情心中烦乱,饿了一天。
“老板,要一个包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咦?买包子的薛情余光瞟到了刚才的小乞丐。他一直偷偷跟着,看薛情注意到他,立马往回缩。
“再要一个。”接过包子,薛情转身朝他走去,递出手中的包子。
他略带犹豫地接过,二人就在沿街的巷子旁就地坐下。
薛情看着手里的包子,斜阳晚照,黄昏已近,让人感伤。
如若可以,自己只想永远待在这个家。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二哥。若可以,就跟着大哥学那些何为“为生民立命”,学为何“虽身死无悔”。学累了,就跟着二哥一起抓蛐蛐。
可这样美好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小乞丐看薛情发愣不动,停下吃包子的动作,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怎么了?”
嗯?!
他能听见!也会说话!
“额……”薛情一时语塞,丢的脸不知道怎么捡。
合着自己才是那个残疾人——脑残。
“只是要跟家人分开,有一点点,一点点的伤心。”这尴尬,让薛情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忧伤,假笑着回复,实则心理在想怎么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家人也不要你了?”小乞丐还睁着大大的眼睛,天真无邪。
薛情连忙否认,手忙脚乱:“不是,不是。是有个权力很大很大的人说的,我们都得听他的。”
小乞丐似懂非懂点点头:“哦。”
这时,糖葫芦的叫卖声吸引了薛情的注意。
“卖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嘞~”
“这些都不重要!你要吃糖葫芦吗?我最爱吃这个了。”还没等小乞丐落声,薛情就留下个买糖葫芦的背影。
买回来薛情急急忙忙塞给他,像是给的封口费。然后牵起他的手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回我家。”
虽然爹爹作为县令很难,救不了所有人。不过,救这一个总还是没有问题的。薛情相信爹爹一定不会反对的。
小乞丐被幸福砸到,反应迟缓。
薛情拉着他,走在前面:“对了,我叫薛情,以后我罩着你啊。”
“我跟你说,我爹人可好了,你去我家,他一定会想办法,肯定不会让你这样每天风餐露宿。还有我哥,他什么都懂,你还可以跟他学写字……”薛情边走边念叨,说起家人来,十分骄傲。
小乞丐看着薛情,落日的余晖的从她的方向斜洒下来,是闪着光的金色。晚光或许是因为照进了无人知晓的角落,所以更加灿烂。
刚回到家,薛情就被叫去书房。她交代:“你在这儿等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小乞丐点点头。
他一人在院中,正巧一位将军赴边路过槐县,在此稍作停留,看到他:“你在这做什么”
小小乞丐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脸蛋让将军怜心顿起。
“我在等人。”小乞丐指了指薛情离开的方向。
将军慈爱地看着他,问道:“可想跟我从军?”
“从军?”
小乞丐知道沙场之上,生入死出者十有**。唯有一样是别处不能比——沙场出将军。
小乞丐眼中闪着光亮,像是看到了希望,“我想。”还没来得及告别,他就跟将军匆匆离去。
这一走,就是八年。
将军为他改名“凌云”,望他一览众山小。
八年间,凌云在战场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以满身战功换得加官。众人都以为少年心有凌云之志,没人知道他如此赴汤蹈火,都是为了‘她’。
八年时间,薛家早已不在槐县。
在北岭时,凌云尝试打探薛情的近况,得知薛家已随薛彬的升迁去了皇城。两地相隔遥远,传来的消息虽零零碎碎,却也足够让人安心。
可几年前,凌云就再也没有收到关于薛情的消息,他心中不安,加快了回皇城的计划。
如今,凌云已身在城外,与她的距离或许就是咫尺。
美梦已经很近了。
天上零碎的星光刚隐去,蒙蒙亮。凌云几乎一夜没睡,迫不及待带着队伍进城。
进城后,其他人自行散去,只剩南风和凌云二人。
“将军。这就是皇城吗?比北岭繁华这么多!”南风眼睛放光,惊叹道。
北岭城外是成片的荒漠,物资匮乏,只有硬邦邦的大饼,不似皇城这般热闹繁华。
凌云心不在此,敷衍地回答:“哦。是吗?”
凌云忙着四下环顾,像是在找什么。不一会儿,像是发现什么礼物一样。他反手捂住南风喋喋不休的嘴,说道:“你先回府,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凌云神色飞扬,嘴角上扬,很是开心。走路的脚步轻快,身姿潇洒雀跃。南风在后面看着,摸不着头脑。
“办事儿?办啥事儿啊。咱们不是要进宫去面圣吗?”南风远远地朝背影喊。
凌云背对着挥挥手,干脆小跑而去。
“那我在府中等你啊!”
群芳楼门口。
“副使,听说那位传说中的凌云大将军要到皇城了。你说,继任仪式他会来吗?”
立春和宫中小姑娘对这些事情甚是感兴趣,好奇地问。
坊间都说这位将军勇猛非常。他从普通士兵做到将军,全靠真刀真枪的血肉厮杀,在皇城中毫无帮靠。上到皇帝,下到各朝廷官员,都没人见过他。因此,大家都很好奇,想要一睹为快。
“立春,在外面要叫我公子,你又忘了?”薛情理理衣襟,故作正经,粗捏着嗓子挺挺身。
立春点点头。
“哪天我被抓了,你也跑不掉。”薛情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立春那略带抱歉的憨厚反应,让薛情无气可发。
二人打闹着进了群芳楼。
群芳楼收留着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这些人在这里,有一技之长的就为客人弹曲、唱歌、跳舞。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关系,也能打打杂,混口饭吃。薛情就是这里的楼主。
今日正逢群芳楼成立第三年,大家都张罗着晚上的盛会。挂彩灯,布置桌椅,楼中的姑娘各自分工在进行。
薛情一早就带着立春出宫赶来,留小满在宫中打掩护。二人穿过忙碌的一楼,熟练地走进楼上雅间。
不一会儿,掌柜林茉上来接待。
“晚上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薛情问。
“一切都准备妥当。”林茉倒一杯茶递给薛情。
薛情接手,敬向林茉,眼神中都是对林茉的满意:“我果然没看错人。”
林茉虽然年纪不大,但自掌管群芳楼来,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已经颇有大掌柜的风范了。
“只是姐姐,今年的压轴节目,还是照旧吗?虽然大家都很期待‘星月’的出场,但是,会不会不太方便。”林茉考虑得周全,担忧地问。
群芳楼创办初期,生意惨淡。那时因为卖艺不卖身,不如青楼受欢迎。菜品也比不上酒楼,吃饭的客人也少。
为维系经营,薛情想方设法在大街小巷造势,说群芳楼有一位才色兼具的俏佳人,还请了当今盛名的才子薛济远提词。
一句“星月并非世俗物,偶得一睹降人间,从此天仙为此名”,勾得无数人心中悸动,就连一些闺阁女子都闻言好奇,只为一睹“星月”。
群芳楼当天一炮打响,自此成了文人贵族的常聚之地,成为京城中唯一卖艺不卖身的独特存在。
大多时候,外人眼中的群芳楼头牌‘星月姑娘’都是只闻其名。若想瞧见面纱下的真容,难如登天。只有每年的今天,才有一观的机会。
“没问题,晚上表演按时开始。”说完林茉退出房间,忙去了。
薛情放下茶杯,看向窗外。
许久未曾出宫了,宫外的景致和宫中截然不同。
街上人来人往,凌云正在路上,小跑后脸色有些晕红。
从皇城东门进入直走,穿过闹市,在群芳楼前的路口右转,再一直沿街走,前面就是薛府。这路线,凌云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
“群芳楼。”经过楼前,凌云抬头确认,牌匾上的字赫然眼前。
薛情的视线正好落在他身上:‘这小公子,赶着去哪儿玩呢’
“快到了。”凌云期待的心反添忐忑。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当年她烦恼的“要离开家人”到底是何意。不辞而别,她还记得自己吗?
到薛府门前,凌云稍顿,清了清嗓子,又整理好衣冠,才郑重地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