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个杀马特不良少年和赵志云都被压着带走,沈余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正好看见宋未海扯着那姑娘的校服袖子,压低声音,语气难得的不是很好:“你来凑什么热闹?”
小姑娘一点儿都不示弱,小嘴一张叭叭叭的就是一顿输出:“什么叫我凑什么热闹?不想让我翘课翻墙跑来救人麻烦先把我从紧急联系人里拉出来,你那手机一连按我这边哐哐响,方筱女士给我讲题呢,听到我书包里藏手机差点把我吊死在办公室,还是宋礼同志好说歹说,你下次叫我我也不来了,浪费感情,我呸。”
她话音刚落,宋未海这才像是想起什么,“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掏出手机来,挡着姑娘的面把她移出了紧急联系人,顺便还展示了一下他的手机,“删了。”
“......”小姑娘无声地咬了下唇,看起来快像被气死了。
沈余离站在后面,默默无言地看着快要原地干架的二人,安静地移开了目光。
她在一旁站了片刻,正想拎着书包离开,身旁的警察突然叫住了她:“同学,麻烦你和小船跟我回警察局坐一趟笔录,要询问一些具体的情况,然后联系你们的老师,对后续的处理进行一个协商。”
沈余离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半晌,有些迷茫地问出一句:“小船是谁?”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身旁的宋未海突然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耳尖蔓上烫红,声音骤然减小:“爸......叫本名。”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在家不都这么叫的吗?你哪根筋突然搭错了?被揍傻了?”
宋未海:“......”
旁边的小姑娘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你的面子早就岌岌可危了,别挣扎了好吧。”
宋未海觉得自己整个人的体温都在飙升,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身旁姑娘的头发,后者大叫了一声,赶忙捂住头推开三米远,退到警察身后,怒道:“头发没多少,都叫你别碰了!”
宋未海脸有些红,瞪了她一眼,轻声道:“你少说点。”
沈余离倒是平静了很多,她拎起书包,径直略过宋未海身边,冲着警察稍稍颔首,道:“麻烦您了。”
.
一个小时后。
晚上七点多,派出所还算安静,房间内打着莹莹白光,宋礼是宋未海亲爸,因此做了回避,这会儿换了个警察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行人,直奔主题:“那巷子在监控死角,暂时没调出什么信息……你们几个说说吧,怎么回事?”
几个杀马特少年被自家父母领到了隔壁房间挨个儿挨训,赵志云的父母也来了,沈余离跟警察说她爸妈联系不上,所以来警察局领人的就成了李燕萍。
此时派出所里,一对中年男女的声音交叉响起,分贝一浪盖过一浪,颇有掀翻整个房顶的气势。
那个中年女人一把抓着赵志云的手腕,就往那警察眼前怼:“不是,警察同志,您评评理,虽然我儿子是先动手的,但他至少没伤着人家是吧?结果这小姑娘呢?您看看您看看,我儿子这次是软组织损伤,要是下次骨折了呢?这高中课程落下了考不上大学,她负得起责任吗?!”
“对啊。”那个中年男人紧随其后,一把搂住他宝贝儿子的肩膀,一脸严肃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姑娘父母也没来,家庭教育水平可想而知了,再说了,我儿子是在学校里被她欺负,迫不得已才反击的,这也要怪他吗?警察同志,孩子因为这种无端脏水被拘留,那回学校里,得顶着多大的压力呀?”
赵志云被他爸妈一左一右夹得死紧,一脸无辜地缩在中间:“我也是看沈同学频繁进出夜店,想到我国嫖|娼违法……希望劝她走上正道,才……才这么说的。”
沈余离忍无可忍地阖了阖眼:“那是我爸。”
“你怎么证明他是你爸?”赵志云反问她,“如果他真的是你爸,一个父亲怎么会看着自己的亲女儿遭受这种指控而不站出来?他现在杳无音讯,只能说明我说的……都是真的——警察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想跟沈同学好好交流,解除误会,没想到她直接就动手了!”
看着面前三人唱着家庭相声,一方红脸一方白脸,中间还掺和着个鼻涕眼泪堆出来的傻缺,沈余离抱着双臂倚在一旁,微微皱眉,装可怜而已,谁不会?
……行吧她确实不太会。
趁着对面三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控她,沈余离趁乱拍了拍宋未海的肩,凑近他道:“嗳,我有个不情之请。”
宋未海跟她一起靠在桌沿边,听到这话,弯下身去听沈余离讲话。
“你……”沈余离稍稍偏头,诚恳道,“等会儿递交证据的时候,你能不能瞬间当着几人的面哭出来?”
宋未海一顿:“……?”
“这样可以……”沈余离看向赵志云,轻声道,“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不过他俩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在公共场合哭得梨花带雨的那种人,沈余离半开玩笑地拍了拍他,说了句逗你玩儿的。
等她这句话话音刚落,那名警察就把目光转向他们两人,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你们呢?有什么要说的吗?”
二人还没说什么,赵志云先趁着警察不注意,转过头来狠狠剜了宋未海一眼,用警告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嘴。
这一切都被沈余离看在眼里,她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心说这家伙也就只有挑软柿子捏的能耐了,刚要直起身准备拿出手机录音,却有些意外地瞥见身旁的宋未海率先走了出去,少年站在距离警察咫尺之间的位置,脚步一滞,然后下一秒——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行清泪,就这么如此自然地从宋未海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警察:“……”
赵志云:“……”
沈余离:“……?”
卧了个槽,来真的啊。
不想沈余离还没给宋未海传递过去夸奖的信号,宋未海又如此自然地抹掉眼泪,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诚实解释道:“不好意思刚站那儿太久了,这白光晃得我眼睛酸。”
沈余离:“……”
老天奶啊,能不能给她上个天降呼吸机。
“我们……”宋未海站定,尽管双腿有些不受控地打颤,但顶着几人的目光,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有……”
“有录音。”沈余离接过他的话,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录音,赵志云之前那些气焰嚣张的话,一字不差地回响在警察局的房间里。
三人对话的声音尽数传来,宋未海的劝阻、沈余离的抵抗、赵志云的辱骂,和他对沈余离动手时布料翻飞的声音,都被清清楚楚地录进了手机录音里。
当然,其中的大多数信息来自于宋未海的话,“多人围堵”、“动手”等等词汇,都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你!”随着录音的进度条一点点往后推进,赵志云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崩塌,直到宋未海的话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人会突然在一瞬间鼓起勇气和他对抗,被戏耍的愤怒以一种难以控制的速度冲上大脑,他浑身气血沸腾,一时忘了还有警察在场,冲上去就要夺下沈余离的手机,“你太卑鄙了!你耍阴招,臭婊|子,你除了玩儿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一套你还会干什么?”
沈余离面无表情地退后,闪身躲过了赵志云的攻击,扬手把手机往上一抬,冰冷道:“喜欢背后捅刀子的,到底是谁,你搁这儿给我做自我介绍呢?”
录音还在继续,里面阴冷狠戾的人仿佛跟现在手无寸铁的赵志云判若两人,沈余离一手抬高继续放录音,一边仰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志云的神情转变,他整张脸的表情像是慢慢地被挤在了一起,眼底的委屈逐渐被恼羞成怒烧干,看起来难看异常。
“警察同志!”赵志云见夺手机不成,几乎是瞬间就变得脸红脖子粗,厉声辩驳道,“是他们……是他们恶意剪辑,要污蔑我啊!”
“我们从头到尾都跟警察在一起。”沈余离冷声反驳,被他蠢得有些想笑,“拿来的时间这么大费周折地算计你?”
“哎你这小姑娘!”赵志云母亲也急了,转头对着沈余离就开始骂,“怎么说话呢你——”
“好了。”在一旁的李燕萍见事态无法挽回,连忙出手拉住赵志云,“这事儿是你冲动了,你不对,所幸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觉得小孩子之间的打闹,调解一下,道个歉就好了。但是——”
她声音一顿,随即转向沈余离:“校园霸凌并不是小事,这件事会对学生的一生都造成严重的影响,咱们既然说要就事论事,我就希望沈余离同学也能勇于承担自己的错误、勇于去面对相应的处罚,不是吗?”
“——‘就算对方说得再怎么过分,都只是动了动嘴上的功夫,你不能动手,不然这个性质就更恶劣了’”,沈余离背过双手,转向李燕萍,嘴角勾起不温不火的笑容,平静道,“今天中午,您是这么教导我的,对吧?”
李燕萍听到这话,有些不悦地皱眉:“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掩饰错误,毕竟你们都是我校学生,赵志云是怎样的孩子,老师还是清楚的。”
她眼神渐暗,语气不急不缓,把李燕萍曾经或指控或敷衍她的话,在这一刻一点一点地还了回去,就如同一记记姗姗来迟的回旋镖,正中李燕萍的心口:“您亲口告诉我,‘老师绝不偏袒任何人,以事实和证据来进行评定。’”
她退后,靠在窗台上,毫无惧色和紧张地与李燕萍对视,仿佛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另有其人,而她将自己摘出其外,站在了比所有人更高一层的阶梯上,带着一种无可撼动的从容,和一种俯瞰全局的稳重:“我相信您,一定言出必行。”
“……”李燕萍差点被气得一哽,但尚且维持着一个老师的体面,她看起来并没有被沈余离的话打乱阵脚,只是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要拿出实证,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打人监控是其一,第二点,许多同学都为赵志云做过证,而事情发酵以来,没有一位同学为你说话,甚至你口中的父亲,也没有为你站出来,这是为什么呢,沈余离同学,我希望你还是能做个好孩子,要实话实说。”
宋未海听着李燕萍这话,愈发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反驳道:“老师我……!”
李燕萍抱着双臂,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只发生在一秒之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甚至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只觉得那是普通的一瞟,但宋未海对于人类的情绪变化何其敏感,只是这么迅速的一眼,他就从其中感受到了不动声色的威胁与警示。
她在叫他闭嘴。
换做以往,甚至都不用李燕萍出马,在赵志云给他第一个眼神的时候,宋未海就会乖乖闭嘴,他太循规蹈矩、也太一心求稳了,人生里出现的任何风险与差错,仿佛都会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承受的痛苦,这一次宋未海仍然害怕、仍然发抖,要不是他必须站在这里,他肯定早就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但同时,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宋未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爸的单位,让他能够感到莫名的安心;又或是身旁沈余离这种从容不迫的气场镇住了他;再或者更戏剧性一点,自己在巷子里挨得那几下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总归这会儿心里像是安了一个蒸汽机的出口,笛鸣一响,一股热气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扑来,甚至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做出任何风险评估,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感已经驱动着他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李老师,我给过你纸条,有……有为沈余离同学作证!”
“宋未海同学,你早上给我的纸条,只是用于说明作文竞赛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作证。”李燕萍站在那儿,拿出了老师的威严,“我不知道你是否受到了他人的胁迫或者诱导,但我觉得你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这一句话,每一个字句,都清清楚楚地敲打在了宋未海的心脏上。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您说什么?我明明——”
李燕萍就站在那儿,不肯做丝毫的让步。
“不好意思,李老师。”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沈余离突然出声,她看着李燕萍,神色不明地弯唇,“我知道您作为赵志云同学的小姨,想要保护家人,但同时,我也想说——”
少女眼中原本的镇定微微开裂,转而代替的,是毫无掩饰的冰冷与讽刺: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的录音,只录下了巷子里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