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金婵又开始雕她的小虎了。雕完又要上色,终于在何玉生辰那天堪堪完成。
何玉生辰,本不是重要日子。武林中人并不讲究,因此除了梅申和师父师母,无人给他多余的祝福。
因此当金婵把小虎送给他时,何玉的脸上是货真价实的错愕,他抬头看着金婵,然后道:“你之前没送过我这个啊……”
金婵有些懵:“我当然没送过啊,谁会把礼物送两遍?”
何玉把那只小虎放在手心仔细地看,又看看金婵,又看看小虎,仿佛不相信这个奇形怪状的小家伙是金婵雕出来的,话也顺口而出:“金婵你……”
金婵皱了皱眉:“叫师姐。”
何玉于是闭嘴,敛了惊讶的表情,把小虎塞进衣服,终是展颜一笑,道:“谢谢师姐。”
金婵见他喜欢,心中也欢喜,不自觉的开始提那天的事:“师弟,你当时可是被它扇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呢!”
“什么好几圈?”
“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什么雪地?”
金婵一愣:他不记得了吗?
“那天我在山中碰见猛虎……”
何玉依然眼神茫然。
她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刚才的欢喜荡然无存。
所以何玉并不明白小虎的含义,甚至根本不记得也不在意那天晚上的事。
那她在干什么?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娱自乐吗?
不过仔细想想,何玉疏远她,怀疑她,在身后编排她,似乎桩桩件件,早已说明了何玉的态度,是她自己假装看不见……
金婵站在原地,越想越多,思绪混乱。
她感觉头疼欲裂,终于忍不住呻吟一声,抱住头慢慢蹲下,蹲了一半,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客栈里。何玉在她的旁边,端着一个搪瓷碗,正试图给她喂药。
金婵睁开眼,看着何玉在火光下微红的洁白面庞,似乎是照顾得太累了有些困,他正在打盹,他垂着眼,抿着唇,看起来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何玉见她醒了,便抬起头,道:“师姐,吃药吧。”
金婵不无荒凉地看着这个照顾自己的人,感觉愈发猜不透他了。
何玉,何玉……为何总能在她无比失望时又给她希望,让她不断沉迷其中。
是夜,何玉走后金婵便睡不着了。她翻身下床,慢悠悠地出了客栈,打算在街上散散步。
晚风习习,相当凉爽,金婵压抑的心也总算是放松了一些。
忽然,几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老板,来瓶酒。”
是何玉。他竟然也没睡,也出来散步。还买酒?
金婵眉心跳了跳,打算看看这小子想干什么。
金婵跟在他身后,只见何玉买了瓶酒就往山脚下走去。
何玉在山脚下一座夫子庙前停下,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屋顶。他在屋顶坐下,望着远方一轮明月,打开酒,一口猛灌,然后似是不觉舒爽,还要大喊一声:“哎!”
金婵躲在下面看着这一幕,惊疑不定。在她记忆里,何玉从不喝酒,也从不如此愁云惨淡。她记忆里的何玉,是明快的,热烈的,自在无忧的,绝不是对月饮酒,唉声叹气的人。
只听何玉喃喃道:“师父,师母,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金婵一怔:师父师母?师父师母有什么仇?自己怎么不知道?何玉到底要干什么?
何玉又突然喊道:“金婵!这个,还给你!”
金婵吓了一跳,不知何玉是怎么发现自己的。随即又意识到,不对,何玉没有在跟自己说话,何玉在自言自语。
因为金婵看见一个金黄色的小物件被何玉抛进了泥丛里。那是她的小虎。
何玉竟然把小虎扔了。带着一点恨意,忿忿地扔进了泥池里,金婵几个月辛辛苦苦雕刻磨洗上色的,她自以为非常可爱灵巧的小虎。
金婵看着躺在草丛中金黄的小虎,心揪成一团,她面色灰白,只感觉有人一刀一刀地在割自己的心。
何玉即使不喜欢自己,也不应该如此憎恶吧?何至于此啊?那个在雪中大喊“师姐别怕”的人,还是眼前这个何玉吗?
金婵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过。真心被践踏,不过如此了吧。
后来何玉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何玉待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等金婵慢慢晃动着身形从夫子庙中走出来,才发现腿已经麻了。她走了两步便走不动了,在泥地里蹲下,看着那个沾了泥的木雕小虎,自己亲手做了小一个月的东西,承载着满满的欣喜与希望,终究是舍不得。
她捡起来,用衣服擦干上面的泥,放入了自己怀中。
但是何玉,何玉……她再也不要去想何玉了。她今天总算是认清了,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何玉不仅不喜欢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的。
可是几个月前何玉还是跟在自己身后跳跳笑笑的小师弟,这些,都是假的吗?
金婵十分狼狈地回了客栈,就连小师妹都看出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
小师妹是师父师母的女儿,不过六七岁,生性活泼爱玩闹,今日其实另有一事:“师姐,比武大会我可以去吗?”
金婵整理好情绪,仍是笑着说:“你还太小啦,你去能干什么?”
“我就过去看看!”
“师母让你去你就去呗。”
“阿娘让我去的。但是我就想看你和梅师哥比武,阿娘说你俩最厉害。”
“嗯。”要是放在平时,金婵或许会为何玉说几句好话,可今日却十分赞同。是啊,何玉每日不学无术,究竟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
可越想,越堵得慌。于是匆匆应付了师妹,翻身睡觉了。
第二日几人行进至武当。路上耽搁几天,所以最终时间仍是紧紧张张,明日大会便正式开始。
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再加上武当派财富力雄,给每位参会派别都分配了休息的院落。
几人一到,便见武当山巍峨雄伟,再加上武当武林圣地,更是令人高山仰止。武当一面的山腰一连片全是院落,几人便是安排在这里。
他们的小院旁便是灵风派,这几年来名气渐长,派中人才辈出,人数虽少,但实力几乎仅次于武当少林。今年来的主要是一个年纪比金婵大些的少女,名叫李无衣。
此人年少便已成名,是灵风派首席弟子,几人都对她略有耳闻。
李无衣见隔壁院落住了人,便过来查看,初见此人,金婵便只有三个字:不喜欢。
李无衣腰悬佩剑,手扶在剑柄上。个子很高,几乎与梅申比肩,她并无少女欢脱之感,倒是一派尊贵气质。其实这并无不妥,只是她五官虽艳丽但却锐利,抿着嘴,便是一幅盛气凌人之感。
更重要的是她说的话:“几日同住,晚上我要练功,你们不要吵闹。”说完转身走了。
此话一出,不止金婵,就连师父师母都皱了皱眉。但金婵一回头,却见何玉眼中有异,竟是满脸震惊地盯着李无衣。
“竟然在这里会碰见她……”何玉眼中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欣喜。
梅申皱眉道:“你认识她?”
何玉点点头:“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当真是一位豪杰啊……”
何玉说这话时,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目光闪烁。
但那目光绝对不夹杂任何私情,在金婵看来,倒像是……崇敬?
好奇怪,金婵已经很久没见过何玉如此喜怒形于色。这个李无衣是什么来头?灵风派与华山相距千里,何玉什么时候认识的她?为何从来没听他说过?金婵突然觉得,何玉有很多事瞒着自己。
梅申也觉得奇怪,道:“这人看起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让人不喜。”
何玉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是夜,下起了大雨。却突然有人敲响了金婵的房门。金婵把门打开,竟是何玉。
何玉似乎没什么重要的事,却死赖在金婵房里不走了。
金婵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兀自练起了沉水功。因为时不时的头疼,一直到今日,金婵的沉水功都不顺畅。明明是一个普通的防敌招数,怎么这么难练?
金婵练习累了,想出去找水喝。却被何玉死死拦下,用一种近乎恐慌的警惕眼神阻止她出去。金婵愈发地匪夷所思,瞪着何玉,忽然,有一种诡异的猜测升起。
何玉好像是来看住她的。
何玉在搞什么鬼?
只有何玉知道,武林大会前的这个大雨夜,他要看住金婵,防止她做出与前世一样的事。
但是金婵看着何玉,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她隐隐地觉得,何玉在干什么不好的事,和别人里应外合,牵制住她。
连日里对何玉的寒心与猜疑在此刻尽数爆发,金婵开始胡思乱想,却理不出什么头绪。她仍要往外走,何玉竟直接拔出剑站在门口,连点理由都不给她了。
最后金婵拗不过何玉,也不是必须要出门,于是自己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半夜,雨势渐小,金婵昏昏沉沉,从梦中转醒。
外面雨声敲着屋檐,稀稀拉拉,窗外已有微光。金婵发现何玉竟是一夜未走,趴在自己床边睡着了。
四遭静极了,金婵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何玉的梦呓:“师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