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舍后夜已深了,何玉心中计划已完备,翻个身,决定睡了。
第二日太阳高起。何玉昨夜睡得很好,今天是最后一个到练武场的人。太阳暴晒在武场中央,何玉眯起眼睛,只见几十个弟子挥舞着长剑,剑身在阳光下一片熠熠发光。这一望,见师父师母都在,师弟师妹也在一旁练习吐纳气息。虽然金婵之事仍如同一把刀悬在心头,但乍见故人,仍免不了欣喜若狂。
这一派欢声笑语,已近十年没见过。何玉暗暗发誓,这一世,定要护他们周全。
于是不自觉去看金婵在哪。只见金婵和师兄正在过招,师兄基础扎实,剑身很稳,但金婵连连进攻,招式变换繁复,咄咄逼人,师兄虽能招架,却已十分困难。
何玉凝视着那边。金婵走剑一向如此,崇尚进攻,从不给人喘息之机。如今的金婵,已有了后来长恨殿主的几分身影。
忽然金婵身形一闪,梅申一惊,一剑落空,随即便感到金婵的剑已抵在胸口。梅申愣了半晌,随即赞叹地摇了摇头,金婵赢他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了。
金婵颇有些骄傲地收起剑,往这边望来。见何玉正望着她,于是冲他莞尔一笑。梅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见是何玉,两人便提剑朝他走来。
梅申边走边叹道:“师弟,你也应该去你师姐那里走两招的!”
金婵则问:“身体好点了吗?”
何玉不愿理会金婵,转向他的师兄:“师姐最近武功可是大有长进?”
金婵谦虚道:“今天是运气好。”
何玉暗暗腹诽,哪是你运气好,是邪术好使吧!仍是看也不看金婵一眼。
梅申则道:“哪有什么运气好?……诶对了,你最后那一招叫什么,怎么从没见过。”
何玉也竖起了耳朵,仔细想想,金婵的最后一招身法奇特,绝非师父所教。但竟有点眼熟……
“我昨天琢磨出来的,还没起名字。”
快速旋转躲过攻击,同时借旋转之力迅速挪移,远快于常人。若是功夫到家,便可在打斗中身形迅疾,灵活多变。
何玉突然想起,前世金婵独步天下,就与她形如鬼魅的身法有关。长恨殿主行动极快,且位置飘忽不定,令无数武林高手晕头转向。何玉一直以为全是邪术所致,可没想到,她诡异身法的源头竟是在这里……
“凌风鬼步……”何玉不禁把前世的名字念了出来。
金婵一听,愣了愣,随即摇摇头:“太难听了,其实我想叫它,移花探柳”
长恨殿主和魑魅魍魉血腥暴力沾边惯了,这样的名字……何玉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在重生后第一次开始好奇,金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一个人改变如此之大。她不缺天赋,也十分聪明,为什么要踏上修习邪术的路?
还是说,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是装的?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夜,何玉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仍是孑然一人,所有人都死了,他站在充满血腥空气的练武场上。地上满是尸体,尸体的骨头都被金婵剜去修习邪术。梦里何玉没有哭,只是不停地在尸块里翻找着,他找见了师弟,找见了师母……其实这一幕并不真实存在,金婵屠杀关中剑派是师父师母身死两年后的事。但何玉的恐惧与痛苦揉成一体,一并扔进了这个血腥的梦里。
何玉猛地惊醒,才发现背上已全是冷汗。他辗转反侧,终于拿起短剑翻出了屋舍。早上的疑问已被他抛在脑后。无论金婵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苦衷,杀死师父师母是一定的,杀死两个无辜的孩子是一定的,更不要提再后来屠杀全派弟子,甚至滥杀百姓。桩桩件件的血与火,十年的仇与恨,何玉早已经不再执着于原因了—他只想杀了她。
金婵的屋舍并未设防,何玉轻而易举地翻了进去,轻而易举地走到金婵床前。金婵张开双臂大剌剌地躺着,毫不设防,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何玉几乎没有迟疑地举剑来刺,却在一瞬间停下,把剑放下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如果今日贸然杀了金婵,师父万一查到自己,那自己这辈子便也完了。他可能会以命相抵,可能会被赶出师门,他再也看不到师母慈母般的微笑,再也见不到师弟师妹崇拜的眼神。师兄会对他无比失望,师父会呵斥他,会痛惜他。
重活一世,他多么希望他能延续他人生中短暂的十五年的快乐,看着故人犹在,他也想常伴他们左右。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何玉闷声走到桌旁,开始翻找。金婵的桌子乱七八糟,何玉从地上找见了一本记满了笔记的小本,又从抽屉里找见了一本《气功基础》。
……!找到了!
何玉实在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金婵就随意放着,自己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本书名字朴实无华,但是彻彻底底的**,里面详细记载的全是邪术,不知道金婵从哪里搞到的。大概是从**室里偷来的。
果然,自己所猜不错,金婵在偷偷修习邪术,心智早已不知觉间扭曲,即将爆发。
但是既然找见书,这就容易了。何玉心中直跳,将那本书拿起来,后一思忖,又放回原位。
大事已成,何玉走到窗口,回头看了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金婵一眼,翻了出去。
几日后,天气彻彻底底热了起来。
苦夏午长。弟子们坐在檐下,汗流浃背,都在用手胡乱扇着风。金婵刚练完剑,容光焕发地朝这边挥挥手,将她的长发盘了起来,走过来坐到了何玉身边。
“热死了……”
她话好多。
“是啊……”
金婵转过脸,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对劲,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何玉摇摇头,随即编道:“师父好像说最近**室有人进去,要查查**有没有丢……”
说完紧紧盯着金婵。金婵的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迅速掩盖过去,转而问何玉:“那你担心什么?是你进去的?”
“怎么可能?我是担心哪个同门误入歧途。”何玉嗤笑一声,为金婵编谎话之顺口而赞叹。
随即又想到自己也是编谎话,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也算是胜之不武,脸色又难看了起来。
金婵道:“那你也不至于如此啊,自你那次晕倒后,整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何玉一愣,是吗?是了,自己十五岁时明明性格跳脱,每日上房揭瓦不亦说乎,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嘻嘻哈哈。而如今的自己,一张怨妇脸,话也少了。可这是拜谁所赐呢?
“确实遇见了一些不太开心的事。”
“怎么了?”
何玉对上金婵关切的眼神……竟看不出作伪。
“没什么,我自己处理吧……”
金婵知道他不想说,于是点点头,沉默半晌,还是道:“不管你遇到什么事了,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我们,我们四个人一直,一直……”
“嗯!”没等金婵说完,何玉便打断了她。他不敢看金婵认真的眼睛,心中涌上一股钝痛。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三个月后那个风暴呼啸的夜晚,金婵一个人杀死恩师全家,连带着他的心,一起杀死。
何玉无法听她把这样残忍的一句话说完。
金婵被打断,愣了一下,仍是把这句话接完了:“……在你身边。”
半夜,梅申的房门被敲响。
他一开门,见是何玉站在外面,见他开门,第一句话是:“师兄,咱们去清凉亭喝茶吧!”
梅申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漆黑一片的天:“现在?”
“是呀,今天没有宵禁,我想和师兄聊会天。”
“你?”梅申大为不解。何玉和他一直不太对付,而且他能感觉到,何玉其实是不太喜欢他这个大师兄的。但最近何玉不仅对他态度好了很多,甚至还约他出去喝茶?
“聊什么天?”
“武林大会就在三个月后了……我紧张……”
这是何玉胡诌的理由,但武林大会确有其事。
武林大会,顾名思义,比武盛会。由少林武当两派全权承担,意在将天下武林菁英汇聚于此比试。这种大会,像华山剑派这种小门派最为重视,人人都渴望能在此崭露头角。但何玉并没有参加过,因为上一世,金婵正是在武林大会前一天杀了师父后潜逃,他便再无心情参加了。
梅申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但并不介意和师弟搞好关系,于是点了点头,两人一并前往清凉亭。
这个地方是何玉细心选过的,清凉亭位于**室一侧,隐于树下,坐在亭中却可以看见**室的任何动静。
两人坐定,月光洒落,两人吹着晚风,煮着茶。何玉在和梅申鬼扯,从天南扯到海北,扯完了武林大会,就开始扯武林局势。梅申丝毫不觉得师弟在拖延时间,他看着火光下师弟的脸,听着茶滚滚的声音,感叹着师弟从一个小孩长得这么大,感叹着师弟终于会关心一些大事了。
正暗自出神,突然听见头顶屋瓦滑落的声音。
梅申迅速反应,一下子站了起来,抽出剑:“什么人!”
何玉掩饰地喝了一口茶,暗戳戳地道:“半夜来**室……还书的吧……”
梅申一听,冲出亭子,掠上屋顶,却看见了:
“金婵!”
金婵转头,一见梅申,吓得血色全无,脸色发白:“师兄……我……”
何玉估计得正好,今日自己“提醒”了金婵,金婵必定急着要把书还回来,这下被抓了个正着。
何玉听见上面动静,这才慢吞吞地上去。金婵见何玉也在旁边,脸色更白了。何玉一上去看见她的表情,却是有些吃惊。
不似作伪的恐惧紧张。何玉不自觉想起了她杀师父时的冷漠决绝,甚至还带着笑的表情……和现在这个紧张无措的表情比起来,差太大了吧。邪术当真能在短短三个月内改变人至此吗?
梅申眼尖地看见金婵怀里的书:“这是什么?”
金婵知道无法隐瞒,辩解道:“我就看看……我没有练……”
梅申了然,冷笑一声,道:“你跟师父说去吧!”
说完一把抓住她,把她往师父那里送去。
何玉快步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却一阵没由来地心慌:最好是师父能废去她的武功,把她赶出师门,但他担心上辈子的事重演……如果她把师父杀了呢?
到了师父的院子,梅申说清了事情原委,师父大怒不已,把案上的书全扫到了地上:“我教你这么多年白教了吗!你竟然学邪术!”
金婵吓得最后一点血色退的干干静静,不敢再说一句话。
师父愤怒地看着金婵半晌,挥了挥手让梅申何玉出去。何玉却怎么也不肯走了,他实在担心金婵做出什么来。
师父却反而更怒:“你知不知道她的行为有多严重,你还担心她!”
金婵也转头,给了他一个“谢谢你”的眼神。
何玉无语,心道:我担心的可不是她啊……
无奈之下,只好被梅申拉了出来。何玉却依然握着剑站在门边,凝神听里面的动静,一旦有打斗就立刻冲进去。梅申在一旁边转圈边表达着自己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何玉却全然没有理他。
但里面除了时而传来的说话声,并无其他动静。
何玉在外面听不清里面的情况,只得紧紧握住剑,握得指节苍白,着急不已。
约莫半个时辰,梅申无话可说便回去了,又是半个时辰,门开了。师父沉着脸出来,看着门口的何玉,道:“你不可学她,须堂堂正正做人,不要打这些歪门邪道的注意。”
说完叹了口气就走。何玉见师父无恙,便冲进去看金婵如何。
金婵站在房间中央,面色苍白得挤出一个笑:“师父罚我关禁闭……”
何玉一惊,不禁将心中所想说出:“你修习邪术,仅仅关禁闭就行了?”
金婵仿佛被这句话刺痛了:“我没有!我只是好奇看了看……师父检查过了,我身上没有修习的痕迹。”
“你没有学?”何玉愣住了。
金婵怔怔地看着他:“你不相信我吗?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我不是我没有……”何玉嘴上这么说,已心惊不已。也就是说金婵当年杀了师父师母并不是修习邪术所致?何玉不禁冒出冷汗:那是为什么?金婵到底有什么仇恨?和今后长恨殿主判若两人的金婵,到底是什么使她变化如此之大?她的一切表现都是装出来的吗?
金婵责怪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何玉无措地站了一会,敲响了师父的房门。
师父没有睡,支着头沉思着,似乎今天的事让他有些疲惫。
他抬头看何玉,道:“我就知道你担心她……”何玉看着师父火光中有些苍老的脸,说不出话。
“我老了,一辈子也未有什么大的成就。我的希望就在你们这些娃娃身上……想你们有朝一日……”师父竟是哽咽了一下,“……能学有所成,广济天下苍生。”
“可是我没把她教好啊,竟然去好奇这些东西。”
何玉赶紧摇摇头:“不是的!”他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见到师父如此失望落寞的景象。师父在他心里的形象是宽厚的,磊落的,高大的,他竟是第一次觉得师父真的有些老了。
何玉无措地站着,这一刻像极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可是金婵是我从小捡回来养大的,你让我怎么忍心过多苛责她呢?”
何玉一怔,听见这话,心里七上八下得不是滋味。师父如果知道上一世金婵干了什么,会作何感想呢?
之后的几一个月金婵在屋舍中禁闭。
何玉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变少,开始着急。
师徒六人即将启程前往武当参加武林大会,彼时金婵结束禁闭,在到达武当的那一天晚上,也就是武林大会的前一天就会大开杀戒。
还剩两个月。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事情再次发生。但何玉并不能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不到最后关头,他还不想趁着她睡觉杀死她,不想断绝自己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