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孟绦可不是这种一惊一乍的性子,纵他心里一等一要紧的国主昏了过去,也不能尖着嗓子跟个娘儿们似地瞎叫。
奈何先前国主暗中做了吩咐,孟绦就只得临场发挥,力求表现出一个替国主鸣不平的好奴婢的风范。
“连着几夜圣上就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都寅初了才将将合上眼。不是老奴抱怨,大人们呐,你们也是爹妈生的,这心也是肉长的,心疼心疼圣上可好?先前王后娘娘还能日日操心圣上的饮食调理,如今,娘娘被禁足凤仪宫,圣上就是想吃口可心的饭食,也是食不下咽呐!呜呜呜。。。。。。圣上。。。。。。圣上,您醒醒。。。。。。”
不得不说,孟绦确有天赋,这一番无师自通的表演,居然真的令一干老臣们或内疚或尴尬,当然,恼火却发不出来的也有,譬如,姜尚德。
被圣上昏厥而打断的早朝匆匆结束,陈昂斜斜地歪靠在软辇里,只觉得脖颈酸痛,却一点儿也不能动,深觉着装昏厥委实是个兼需智力和体力的双重难活儿。
好在抬软辇的健壮宫奴健步如飞,不小二刻钟,他便躺上了龙榻。四肢摊开,可算是舒坦了。他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由想起甘韫儿——不知此刻,她在做什么?听到自己昏过去的消息,是否心急如焚?
陈昂素来是个端方稳重之人,如今,竟被逼得要装昏,足见朝堂上形势之险恶。
不过,也幸得他出此急招,方令那些“沉默的大多数”醒悟过来:倘若国主被气得有个好歹,那么,得势的一派必然是姜系官员,那么,届时,他们这些装聋作哑之人只怕也免不了要被扫地出门。
既悟到了这一点,先前那些任由姜系官员口沫横飞的老大人,便纷纷私下串联起来。他们这些人,久居官位,倒也不算是尸位素餐,只是如今武勇侯身亡,单单为了个孤零零的甘后娘娘而争执,便觉得委实不大划算。他们不吭不哈,只袖着两只手,日日在朝堂上,冷眼旁观那几个武将与姜系官员争谁的嗓门大。反正,无论谁赢了,于他们这些官油子,都无多大影响。
岂料,国主待甘后情分非常,竟三番两次地气厥过去。若是长此以往,国主身子骨不能支撑早朝,只怕姜系官员就会喊出“太后垂帘”的口号。那么,他们这些老臣岂非要退避三舍?或者,低头弯腰投入姜尚德门下?呸!说起来那姜尚德的资历远逊于己,要对着他低头,那老脸往哪儿搁?
念及此,串联后的老臣们,便心照不宣地打成了共识,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令姜尚德这小人如意,必要力挺圣上,也好令圣上看看咱们的忠心呐!
君臣之间,少有肝胆相照的,多是彼此的尺计寸较。一分分,一毫毫,都会细细计较。
“沉默的大多数”在算计着得失利益,陈昂又何尝不是在算计他们。
果不其然,两日后,早朝再启。这一回,姜尚德惊愕地发现,那些个素来混吃等死的官油子们,怎么突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非但说的话一样,就连那表情、那语气,哎呦喂,简直就像是一个娘生的,个个义正言辞地不得了,气得姜尚德险没厥过去。
也难怪他也要厥一厥——委实是他笼络的那些官员们不争气。
先前,“沉默的大多数”不开口,朝堂上就成了姜系官员的天下,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哪个不是高出那些粗鄙武将们一大截。只消一个人,就能压得那几个武将瞠目结舌。把那几个口齿伶俐的给得意的呀,恨不能变作大公鸡跳到大殿顶上“喔喔”直叫!
岂料,当“沉默的大多数”出人意料地开口后,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比起人家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甭看那门下侍郎老得连一头白发都束不起来,不知填进去多少假发,可人家一张嘴,本朝律法哪一条哪一款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爽。再看自己手下这几个,除了无声地张嘴,就是干瞪眼,活像个大□□!
因着这么一出,姜系官员原先那火力十足的气势登时消停了不少。
陈昂感慨之余,又候了两日,见时机成熟,便顺势抛出了个引子,终于将“要不要诛后”的争论变成了“要不要废后”。
这一夜,甘营儿又是徒劳无功地返回了她租住的小屋。
方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突然,纸窗外响起微不可闻的动静。她一个翻身跃起,瞬时“啪”地撑起窗架,自己却躲在一旁。却见自窗外弹进来一个小小的纸团,然后,便无任何动静。她二指拈起纸团,开门往外探身一望,唯见夜色漆黑,树影幢幢,便掩门而归。
打开掌中纸团,之间二指宽的纸条上,书写了三个字“议废后”。
废后?甘营儿脑中“嗡”地一声,险些炸了。
姐姐的情形竟是如此糟糕了么?
然,转念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废后之议,却是在所难免。
正如屠保山所言,朝堂上,纵国主与交好的武将为父亲发声,却始终缺少可靠看的凭据。若是这般撕扯下去,形势只有更坏。即便国主硬顶着不给武勇侯下旨定罪,可民间流言却只会越发喧嚣。除非,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武勇侯是冤枉的,才能真正平反。不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这些感念武勇侯的人都衰老故去之后,人们只能在正野史记中看到“甘飞扬”三字,而所联想到的只会是“谋逆”。
然,她该如何为父亲鸣冤?去敲闻登鼓,然后指望那群只会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查证?甘营儿冷笑一声——身为人子,自该亲自将实据查证,令天下人都晓得,武勇侯是真正的忠君烈士!
而今,朝堂上议废后,就端看国主是何意。若国主能庇护住姐姐,自然是好。不然,她必设法潜入宫中,救出姐姐。
废后的朝议连着争了三天,才争出了个大概的结论。
废后是必然的,争的便是“废后”的罪名,以及如何处置废后。
白日里,陈昂心似黄连一般苦。夜里,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如何保全甘韫儿及腹中孩儿。
期间,姜太后自是又着人来请陈昂,所为何说,不说也罢。陈昂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去福泰宫,自然免不了又要装一装病。
然,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装一装病,朝堂上的争议便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偏一点。他不由唏嘘,自己这个国主做得委实艰难,竟要通过装病才能达成目的。
几日后,有关废后的一概事宜皆有了眉目。
纵陈昂早有心理准备,当可亲眼看到那经中书舍人誊写的圣旨后,依然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双手赶紧扶住案几,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疲惫地甩甩头,有气无力道:“颁下去罢——”
甘后以“无子不淑”之罪名而被废黜,幽禁于冷宫,并严加看管,无圣旨任何人不得靠近。
而连带着,关于武勇侯甘飞扬的定罪旨意也颁下来了。尽管圣旨中并不曾明着出现“叛国”“谋逆”的字样,然,措辞间,却能看出隐晦的意思。
这,已经是陈昂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