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鬼魅噬 （二十）

自小，甘韫儿就见惯了爹娘的聚少离多。她娘是才女，品格清越；她爹是勇夫，称雄一方。两人皆是上品人物，却终年难得一见，各自一方地凄清度日。

她犹自记得幼时被母亲逼着去学琴棋书画，很是不耐，噘嘴道：“女儿不喜欢这些个，学来做甚？这些本是伎人才要学的，娘要女儿学了去讨好谁？女儿不要学！”

母亲却轻言细语道：“为了讨好你自己。”

甘韫儿不明所以地睁大双眼。

“这世上的女子，纵爹娘如何疼爱，以后终究要嫁人。世人对女子苛刻，总要女人依附于男人。”

“女孩儿未嫁之时，无不希望自己的良人是个极出色优秀之人。然，又有多少人能看明白，嫁个出色优秀之人的艰难。男子优秀，一是天赋，二是努力。无论是出于哪一种，优秀的男子都很无情，眼睛里都不轻易容得下人，即便是朝夕相对的妻子。优秀的男子在追逐名利的路上走得飞快，只有能与他并肩同行之人，才会引起他的关注。而被他抛在身后之人，他是不会有耐心也不屑于停下脚步去等待的。”

“若是以优秀的男子为夫，这女子的一生就会很辛苦。她必须不停息地奔走追逐，努力让自己成为与之可并肩的优秀女子，否则，纵是糟糠之妻，也难免下堂的凄凉结局。”

甘韫儿歪着脑袋，“那就嫁个不怎么优秀的男子不就成了？”

“不优秀的男子？贩夫走卒？就算是寻常平民女子，择婿时都要挑拣一二，家里多二亩田，抑或会个编篾的手艺，总要胜过旁的男子一二。况且，嫁个平庸男子，日日为了两三文前而争嘴，又或者身处陋巷不得不与鸡鸣狗盗之徒为邻，这种艰难又稀烂的日子，但凡有点心气的女子，哪个受得了？”

“况且，你是世家公卿之女，又是嫡长女，怎么可能嫁给平庸男子？你的未来夫婿，要么自身才华卓著，要么家世深厚，非王公贵胄宰辅家族不许。韫儿，在这样的夫家，你会过得很累。你的夫婿，如果不肯等你，你就只有拼命地追逐他，才不会让他将你抛下。”

“难道，就没有优秀又深情的男子么？”甘韫儿不服气地追问。

却见母亲唇边微现一丝凄凉的微笑，“有啊！你爹就是这样的男子。”她长叹一声，语气中却是说不出的骄傲，“他是男人中的大丈夫，文韬武略，拿得起放得下，是这世上罕有的出色男子。”

“可是。。。。。。爹在边关，好远哦。。。。。。”甘韫儿咬着唇喃喃道。

被女儿这句话一下戳中心窝的武勇侯夫人脸色一白，仿若呻吟般地低低一叹，“是啊，在边关，好远好远的。。。。。。。所以娘追不上他，娘好辛苦好累。。。。。。”

甘韫儿上前一步，紧紧抓牢母亲的手，试图以自己温热的掌心温暖母亲冰冷的手，“所以，母亲就弹琴作画读书写字来讨好自己，不要自己太思念爹，是么？”

母亲的手轻轻抚上女儿的面颊，却没有直接作答，“无论你将来嫁给怎样的男子，你都要尽量让自己与他比肩同行。但是，无论如何，要懂得爱惜自己，讨好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全部寄托只在一人身上。这是极要紧的道理，可惜，娘晓得的太晚了。。。。。。“

“今日，娘告诉你这些，不懂没有关系，但要记在心里。待你嫁人的那日，你就懂了。”

母亲的话，如石刻般，每一个字都印在她心里。

她出嫁了，嫁入了天家，嫁个了这个温厚优雅的男子。

她不能说，夫君不优秀——他是太子，难道不是最出色优秀的男子么？夫君待自己很好，爱护她，依从她，可是，隐隐的，心里多少觉着有些不足。是夫君太过宽仁，太多敦和？还是他缺少果敢和锐气？

一日一日，她越来越害怕，自己的一生所依，会越来越变得像个团团和气的面人。面对太后和姜派官员的逼迫，她多么希望这个面人能生出棱角来，哪怕，刺一下也好！

然，终究是失望的。

这个男人，他宁可自己气得昏过去，也只会对她说抱歉。

不不不！妾身不要您的抱歉！

妾身宁愿不要这后位，也希望您能看清楚这一切，做个男人该做的样子！

甘韫儿自请废后，委实将陈昂惊得不轻。

“韫儿。。。。。。韫儿。。。。。。何出此言？你我夫妻恩爱，结螭至今，情深似海，你怎能。。。。。。韫儿，我不允！绝不允！你是我陈昂的妻子，一生一世的妻子！我陈昂绝不会废后！”他一急，连“朕”都不说了。

甘韫儿心下感动非凡，却强忍眼中热泪，只一昧低头，压抑着喉中哽咽，低声道：“圣上，妾身如今如风中孤烛，虎视眈眈之下，朝不保夕。腹中孩儿，是圣上与妾身多年的期盼，为着这个孩儿，妾身只能求圣上允奏。”

“倘若妾身仍据后位，必然日日为太后和朝臣攻讦，圣上今日为护妾身而晕倒，明日呢？后日呢？妾身不能成为圣上的负累。”

“如若妾身后位被废，幽禁冷宫，一来圣上就不会再为人所迫，二来也可允妾身在冷宫中静静地孕育这个孩子，将他平安生下来。”

“冷宫凄清，韫儿你如何承受得了？”纵觉着甘韫儿说得有理，陈昂总是不忍。冷宫是什么地方？残垣断壁，缺衣少食，阴冷得白日都不肯有人去的地方。

甘韫儿却坚持道：“只有在冷宫中，才能躲过旁人的视线。圣上若是不放心，安排几个护卫看守着足矣。”

不得不说，甘韫儿这个主意委实不差。

一旦她废后，姜派官员便少了攻讦的借口，陈昂的压力会减轻许多。唯一担心的是太后那厢——依着她的性子，必会指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令她暴毙于冷宫中，然后一卷草席裹出去丢了。

故而，顶顶要紧地便是将冷宫团团护住，以“看守”之名确保废后的安全。

且，虽则冷宫凄清，一概供应略胜于无，然，若是陈昂授意，难道还真能饿着冷着甘韫儿不成？孟绦可是首领大太监，调教出了好几个忠心的徒儿，如今分管着宫内各要紧处。有孟绦看护着，冷宫便可视作一个不错的避难之所。

如今，就看陈昂有没有决心有没有能耐将她“成功”贬黜，护住她的性命了。

甘韫儿素来聪慧，这一点连陈昂都必须承认。然，他依旧反复追认，勉强相信甘韫儿并无弃世之意，这才不情不愿道：“容朕好生再思量一番。”

虽他敬奉姜太后如亲母，只是，这些年下来，姜太后的所为也将这份情意消磨了不少。自然而然地，甘韫儿便成为他心中最亲近的人。他总以为，无论多辛苦，只要有甘韫儿在身边陪伴着他，他就能甘之若饴。

岂料，天不遂人愿，武勇侯一朝身丧，牵连甘韫儿至深。

陈昂暗自咬牙，无论如何，这一回，再也不能为朝臣和太后牵着走了。身为丈夫，总得护得妻儿周全，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