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60章 第六十章 鬼魅噬 （十九）

甘韫儿怀孕了。

只是这消息，唯有乳娘和心腹宫人晓得，连同自己，拢共不过三人。

这许多年来，甘韫儿对于怀孕之事，已经算是死心了。她并非不介意国主纳妃，只是，于她而言，是无法反驳的选择。虽陈昂处处维护她，甚至所纳妃嫔也不过是低级的嫔妾，姿色了了，然，她感激之余却也无法真正消除内心的痛苦。

故而，当她猜出自己怀孕了时，恍若梦中。

乳娘激动得一把老泪来不及抹，吭哧吭哧道：“娘娘，还是唤御医来，总得把把脉，确诊一下方好。”

她却摇摇头，“这个时候，万不能令旁人晓得本宫有孕。”

心腹宫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娘娘。。。。。。是担心福泰宫那厢？”

见甘后微一颔首，乳娘一拍大腿，怒道：“那老虔婆，一天到晚作生作死，老天怎不收了她去？！”大不敬地骂了一句后，又迟疑道：“可是。。。。。。娘娘，不唤御医来，您可吃得准？”

甘韫儿笑着拍拍乳娘的手臂，“嬷嬷，难不成忘记了你如今用的药方子是谁开的？莫非本宫开的药方子不好使？”

乳娘忙辩解：“才不是呢——娘娘开的药方子，又管用又不苦，奴婢用着好得不得了。可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娘娘擅长的是调理，只是怀孕这要紧大事，娘娘还是慎重些好。。。。。。”

却见甘后依旧固执地摇头，“如今本宫虽被圣上护在凤仪宫里，可外面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里。倘若今日进来个御医，只怕他前脚出了凤仪宫的大门，后脚太后就晓得了。”

“若是给太后晓得本宫有孕，她做出一幅慈爱面孔，赐下饮食汤药，本宫当用还是不用？甚至，她若是以照护周全为名，令本宫住进福泰宫——”言及此，她微微一顿，“只怕不出三天，本宫就性命堪忧了。”

乳娘倒吸一口冷气，咬牙道：“她敢？这可是圣上的嫡长子——”

甘韫儿面带一丝疲惫，只手抚上腹部，轻轻道：“这孩子与她半分血缘关系都没有，她可不会视为孙儿。嬷嬷，您看她现下如何待圣上和本宫，当年又是如何作态，便该晓得，太后不是个伶俐人，却又蠢又凶。”

“对于这样的人，聪明人用的法子往往是不大管用的。”

幸赖当年甘韫儿当年未嫁时，因武勇侯夫人身子骨弱，便自学了医术。她擅调理，通诊脉，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将这本事用到自己身上。

虽则脉象尚弱，但结合自己的身子情况，她多多少少心里有几分成算。难道她不想唤御医来确诊么？不是不想，是不敢。

这个孩子，她盼了这许久，盼得心都枯了，却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出现了。

她日日小心，时时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妥有碍腹中孩儿。然，当听闻小太监伏在殿外哭喊时，一颗心顿时惶惶无措，竟甚也不顾地就往国主寝宫跑去。

手中的软帕浸过温水后，细腻的暖意在她指尖停留。她擦去了手上的汗意，轻轻握住了陈昂的手，摸准了穴位，一点一点用力揉按下去。

陈昂双眉紧蹙，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他额头的青筋不安地抽动了几下，牙齿“咯咯”作响，仿佛一股怒气憋在其中不得发散。

甘韫儿将陈昂的手放回丝被中，又抬手去揉捏他的耳垂。他的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芝麻大小。她依稀记得，初大婚时，陈昂素爱逗她，一日，她给逗恼了，便扭身不再理他。陈昂来哄她，指着自己耳垂道：“看到这颗痣没？相书上说，这颗痣唤作‘耙耳痣’，意思就是最听不得枕头风，娘子说甚话都乖乖听得。娘子，你说这相书上说得准不准啊？”

她喉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哽咽，泪珠顿如雨下。

陈昂很累。

身遭是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妖物，各个张牙舞爪，纵他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利剑，砍到了一批，后面又补上来一批。

这些妖物垂着长长的血红舌头，钩爪高抬，仿佛要磨牙吮血。

起先，陈昂骇得腿发软，一心只想逃跑。然，当他摸到了腰间佩剑，猛力抽出，骤然向外一挥，那些紧逼眼前的妖物便缩瑟地后退了几步。

陈昂怒吼：“朕是天子，尔等妖物，不成气候！”

可是，妖物却不理不睬，只是一昧地包围他，鬼气森森的面孔上露出骇人的表情。

陈昂只有不停地挥剑——挥剑——再挥剑！

这是哪里？为什么会有这许多妖物？韫儿呢？你去了哪里？朕好累，可是，朕要将这些妖物悉数杀光！朕要找到你！

突然，他胸口剧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只妖物将锋利的尖爪探入他的胸口，青黑的手臂仿佛胸口中长出的一截枯木，鲜血淋漓。

“啊——”他骇然大叫。

“圣上！”

“圣上醒来！”

急促的呼唤声在耳边高高低低地响起，陈昂猛地睁开双眼，正对上甘韫儿憔悴而湿润的双眸。

“韫儿——”陈昂的声音虚弱如游丝，

“圣上，您可醒过来啦！太好了——”甘韫儿一把按住意欲抬头的丈夫双肩，“圣上勿动！”

嘎？

视线穿过甘韫儿的肩膀，他看见一张苍老如橘皮的老头子脸，一脸肃穆地盯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嘶——”陈昂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便见那老头子指尖拈起一根粗长的银针，针尖上还带着一滴血。

陈昂眼前一晕，竟觉得那根银针眼熟地好似方才梦中的妖物尖爪。

夜深人静。

寝宫外，孟绦带着几个徒弟，亲守在殿外。

甘韫儿亲自侍奉着陈昂擦身换衣之后，扶着他缓缓靠在大迎枕上，然后自己坐在榻边，抄起陈昂的一只手，慢慢揉按着穴位。

陈昂却是不肯，只手紧紧拉住她，硬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动作偏又十分轻柔。

“慢着些，别惊着孩儿！”

甘韫儿微微一笑，“才将将一个月，哪里会惊着！圣上未免太小心了。”

陈昂面上犹如梦游般的神情尚存，“这可是咱们的孩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他忐忑地瞅了甘韫儿的小腹一眼，想摸又不敢摸。

“韫儿，真是为难你了，”他深深一叹，“朕竟不能护你周全，还累得你。。。。。。”

“圣上莫说这话。”甘韫儿截住话头，“圣上自有为难之处，妾身如何不晓？圣上自始至终都信任甘家，妾身感激不尽。本来，妾身是不该再令圣上为难的，只是，如今，这孩子既来了，就请圣上救他一命。”

她突然起身，跪在陈昂脚边，身子低低伏下，“妾身请求圣上，废去妾身后位，幽闭冷宫。容妾身生下这孩子后，再做惩处！”

甘韫儿突发此言，惊得陈昂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甘韫儿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是惯常的平淡，掩盖了深处的疏离。她心道：圣上，今日如不行此险招，只怕几日后您就会被朝臣和太后逼得不得不赐死妾身。圣上，您是个好人，可是，您惯大了他们的心，却无力收拾，如今，可否后悔？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一定活着！要为爹爹报仇，要寻到妹妹！我，一定会活着！”她垂下眼眸，再一次伏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