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威送出了用心准备的及笄礼,便算计着如何连本带利地收回来。这日夜里,他酣卧高榻之上,也不知梦到了什么,欢喜地笑出了声,令守夜的小太监纳闷不已。
而与此同时,甘元弘却眉头紧锁,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
“大哥哥,怎地?你也觉得不合宜,对不对?”甘营儿一脸紧张地望着兄长,视线时不时地自螺钿八角盒上扫过。
甘元弘瞅了一眼幺妹,心道:“这么个丑丫头,竟能惹得德王如此上心,是福?还是祸?”
一个月前,甘元弘奉命围截一伙儿自西魏国的溃兵。近几年来,西魏国的形势愈发混乱,各地时有藩镇起兵,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几要打成了一堆烂浆狗脑子。因着西魏国与南秦国之间只隔着一座龙牙山,虽山险岭峻,依然拦不住零零散散的流窜之人,这其中,既有溃兵,亦有活不下去的百姓。
甘飞扬叹气道:“西魏国得位不正,德不配位,苦的却是老百姓。”便命人守着两国交界处的山口,只允许寻常百姓入境。
月前,有消息传来,道是西魏国虞藩战败,手下顿时四分五裂,不少溃兵直冲着龙牙山而来,只怕要闯入南秦国。于是,甘元弘领大将军令,便去消灭这伙子溃兵。
他只带了一队人马,拢共不过三十多人,便将二百多人的溃兵悉数围截在龙牙山北麓,一个都没跑掉。待得胜回营,“甘副将又立一功”的喜讯登时传遍大营。有些个老兵不无得意地故意板着脸,装作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耸眉道:“很稀奇么?嗨,真是没见识!咱们甘副将可是小诸葛呢,智谋过人,这等小小阵仗,怎会放在甘副将眼中?你们这些个新兵娃子,见识忒少!忒少!”
于是,这一批新兵知道了——原来,咱们甘副将是“小诸葛”呀!
甘元弘带着无一伤亡的队伍返回,交还了令旗,还没来得及歇一歇,便被幺妹贼忒兮兮地拽到帐篷里,偷摸着自怀中摸出一只极精致富丽的螺钿盒。果不其然,她自兄长脸上亦看出了满满的震惊。
甘元弘一巴掌就将盒盖“吧嗒”盖上,惊惶问道:“哪儿抢的?”
甘营儿大怒:“你当我什么人?你妹子我又不是土匪,做甚要去抢?分明是别人送的礼好不好?”
甘元弘顿觉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是!是!营儿是个好姑娘,又不是土匪婆!不过,这可是稀世宝物,谁那么大方地送给你呀?他央你向爹求情么?”
甘营儿恨不能将她哥的脑袋瓜敲开了瞧一瞧——这人是不是傻子啊?她翻着白眼道:“还小诸葛呢?分明是小猪哥才是!你瞧着我有胆子敢收受贿赂向爹求情?你有那猪脑子,我还没有那猪胆子呢?”
被妹妹嘲笑为“猪”的甘元弘并不气恼,只是诧异,“正是,我也觉着奇怪呢!就算要求情,也该来央我才是!我在爹前说话可比你管用多了。”
甘营儿气得破口大骂:“你好大的脸呀!说你是猪,你还真端起这张大猪脸啦?哼哼!既你说话管用,那下次惹恼了爹,休想我为你再说一个字!不!我非但要说,还要多多地说!哼哼!你大概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你干的那些好事了,是也不是?我可桩桩件件都记着呐!放心,小妹我总会在爹面前提醒大哥哥你的,哦?”说到后来,她一脸的阴森冷笑,生生将甘元弘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外加冷汗一头。
甘元弘虽号称“小诸葛”,然,在亲妹子跟前,只有充作“小猪哥”的命。他连连说好话,直做得口干舌燥,方勉强得了妹子的点头,哼哼唧唧道:“咱俩定然八字不合!要不,你在旁人面前就是舌灿莲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地对着我一张嘴就惹我光火呢?哼哼,我得问问你,你是不是我亲哥啊?”
甘元弘都快哭了,心道:妹子脾气大,说话一不留神就被她训得跟狗似的,怎地爹还不把她嫁出去啊?
突然,他灵机一动,险没跟公鸡似地打鸣了——
“这个镯子,难不成,是德王殿下送你的?”
这话一出口,他便打一哆嗦——“完蛋!又说错话了!”
却不料正见甘营儿点头道:“可不是!不过,他这礼送得太过了,我有些不大安心。”
说到底,甘营儿还是个女孩子。但凡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这些个珠光宝气的物件。她虽不佩戴,却并不妨碍于其欣赏。起初,她收了这礼,只觉得满心欢喜。然,待回到自己帐篷中,冷静下来一想,却觉得有些不妥。依着她与陈威的交情,自然会收到一份不错的及笄礼。只是,这份礼物,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太贵重了,贵重得超过了世人的想象。
一时间,她觉得手中的八角盒甚为烫手。
她想退回这礼,可转念一想,依着陈威的脾气,保准儿当场就翻脸,说不得就没得朋友做了。可若是就这么着大咧咧地收下,她保准儿得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总算,幸得甘元弘当日赶回,她赶紧揣着八角盒巴巴地来寻兄长的主意。
甘元弘听了幺妹一番讲述,心里郁闷得要命。
真是同人不同命!他为了准备给妹子的及笄礼,提前大半年就开始筹谋了,省吃俭用,一个大子儿都不敢乱花,总算省出了一笔银子,又向几个好兄弟借了些,方凑出了堪堪够买一把软剑的银钱。
这把软剑,不算什么宝物,只能说是品质中上。然,胜在小巧玲珑,不过一指宽,可藏匿于腰带中,使用时出其不意,乃是偷袭保命的好东西。虽说拿这个做及笄礼听着有些晦气,然,对于枕戈达旦的军人而言,兵器却是最好最忠实的伙伴。
故而,甘元弘颇为这份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得意。
而为了能够不耽误将礼物送出,他可是紧赶慢赶,一路上丝毫时间都不敢耽误,总算赶在妹子的及笄日返回大营。
军营中秩序井然,训练的训练,做活的做活。他向父亲交了差事,眼巴巴地瞅了父亲好几眼,却不见说什么,反倒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你眼睛抽筋啦?”
甘元弘没胆子问父亲怎么也不给妹子悄摸着办个及笄礼啥的,只得躬身抱拳,默然退下。
他原打算着待洗漱一番后再携着软剑去寻妹子,却不料妹子将他堵在了帐篷里。
望着手中变幻着奇丽幻彩的珊瑚镯,甘元弘真没勇气将软剑拿出来献宝。
“大哥哥,我觉得罢,这礼太大,我有点儿受不起啊!”甘营儿眼中写着满满的遗憾,终究,还是将镯子自兄长手中取回,复又置于螺钿盒中,“啪嗒”,盖上了盖子,将盒子递给甘元弘,“大哥哥,我不想收这礼。”
“那你给我干嘛?又不是我送的。”甘元弘话虽这么说,却接过了妹子递来的螺钿盒。
“我不晓得该如何退还给殿下,大哥哥帮我想个法子,既不伤他面子,又能令他收回这礼。”甘营儿吊在甘元弘的手臂上,跟小猴子似的晃来晃去。
此情此景,恍若昔日甘营儿初来军营时的再现。
甘元弘微微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妹子乱蓬蓬的发髻,道:“想必殿下费了不少心思准备这礼物,你真舍得退回?”
甘营儿伤感地一撇嘴,拉长了腔调:“舍不得——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见这等宝物呢!只是,舍不得归舍不得,我不敢收!”
甘元弘很是为幺妹的“识分寸”而高兴——须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是因着“不识分寸”而遭殃。一直以来,他很是为妹子的跳脱脾性而担心,生怕她野惯了失却分寸,待得将来嫁人就没法过日子了。
现下看来,他颇觉心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