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洛阿毛的跳脱,谭平山可就沉稳多了。
他抱拳道:“小将军,这里虽然安全,可也是暂时的。如今军营内外必是严加搜索,我与阿毛还是在籍军士,点卯时不能不在。您看这样可好——”
他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些,甘营儿听着颇觉在理,便诧异道:“我来往白虎营不在少数,竟不晓得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谭平山道:“小人罪奴出身,幸赖林副将不嫌弃,将小人收入麾下,教导提携。”
甘营儿“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罪奴——”
听谭平山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早先曾听兄长提及,说好兄弟林枚发现了个人才,祖父乃镇北关守将。这位守将不知怎么得罪了姜太后的弟弟姜尚德,无端被牵扯进贪墨案中,阖家抄没,子孙充军,妇孺流放。
当时甘元弘还挺嫉妒地砸吧嘴,“人比人真得气死人啊!你瞅瞅,人家麾下随便捞出一个罪奴,就能在军中大比中得彩,武艺不赖也就罢了,便是考较起兵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你说,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
念及此,甘营儿不由点头:“我早听兄长提及过你,还羡慕林副将得很哩!”
她再度细细打量起这个人,心道:难怪单凭这十几个人就能在陈威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非但救下人来,还能治好送出去,看来,此人功不可没。
依着谭平山的建议,甘营儿不但要尽快离开这里,而且,还不能一个人离开。
尽管甘营儿并不曾说明此行的目的及经过,可单凭先前谭平山在外面所见,就不难猜出一二。他也不多问,只是说——既然已经露了形迹,无论对方是否认出来者是不是小将军,依着现下的动静,只怕短时间里都会加强戒备。所以,趁着现在四下混乱,速速离开,否则耽误了时机更难逃离。
他设计了几道路线,并且安排人手,伪装成小将军的样子,往不同的方向逃跑,以混淆视线。
甘营儿沉默了片刻,道:“这些兄弟伤势未愈,如何逃得出去?”
随即,便听一人道:“咱们能从陈威的夺命棒下活下来,本就是多活一次的性命。为着小将军,这条性命又算什么?”
另一人也道:“小将军莫要小看我等!论功夫,咱们不是小将军的对手,可要论捣乱逃跑,小将军可就不如我们啦!”
这话说着轻松,可甘营儿如何不知他们只是在宽慰自己。须知,甘家军中,从来不乏奋勇冲前不畏死的悍卒,却没听说过以捣乱逃跑称强的士兵。
如今,他们纷纷整理衣服,涂抹面孔,力求将自己变得与甘营儿相类,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仿佛接下来不过是玩个热闹的游戏。
然,谁又岂能不知——接下来的“游戏”,却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之博。
甘营儿强忍心痛,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姓名面容,郑重地冲着众人恭敬抱拳,“我甘营在此谢过各位好兄弟!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甘家军一定会重新飘起!”
“好兄弟!”
“好兄弟!”
众人抱拳回礼。
或许,这一分别,再见便是天上人间了!
正如谭平山所预料的,陈威已然下令,在军营中大肆搜捕,同时,各营副将带着侍卫,亲往麾下军帐中,依名册而点卯。但凡有形迹有可疑的,便被立时拿下。
一时间,军营各处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刀枪之声不绝于耳。
甘营儿一行人的行为甚为艰难,可谓每一步都步步惊心,数次与搜捕的侍卫仅隔咫尺。
然而,便是在这样极度危险的情形下,她却能每每化险为夷。
有时候,是突然掀起的帐帘,堪堪遮挡住了侍卫四下逡巡的视线。
有时候,是无端冒出的一个人影,吸引了侍卫的注意。
有时候,是暗中伸出的一只手,将她悄悄扯到了阴影里,而下一刻,就有侍卫擦肩奔过。
有时候,是猛然塞到面前的硕大水囊,挡住了她的面孔,也挡住了侍卫上下打量的目光。
她不知道这些有意无意间帮助自己的人是谁,甚至,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可是——她握紧了手中的利刃,摸了摸腰间的钢镖——这些,都是那些人在不言不语中塞给自己的。
刀锋雪亮,钢镖闪着寒光,锋利地仿佛一瞬间就能刺穿敌人的胸膛。
甘营儿只觉得胸膛滚烫,如同就要迸发的火山——甘家军虽然被陈威谋篡,甘家军的军旗虽然落下,可是,这些甘家军的好男儿啊,却在用另一种方式顽强抵抗!
他们不甘心,他们有信念!
今夜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甘家军知晓,就在不远的未来,会有人带领他们杀出这片恶魔霸占之处,而甘家军的军旗会重新高高飘扬!
甘营儿终于逃出了军营。
可是,即便受到无声的帮助,她还是在最后一刻被发现——所幸,有几人突然出现,持刀迎向追杀她的人。在这样的掩护下,廿三紧紧捂住腰间的伤口,飞快地奔向密林。
如果不是负伤,密林之中的甘营儿就如同无痕无迹的风,任谁也捉不住。
然,汩汩流淌的血落下了痕迹,血腥气招来了密林中的野兽,成为她身后追杀之人紧索不放的依据。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洞穴,甘营儿将洞口伪装掩饰后,便赶紧给自己上药。
这一路上,她的鲜血将衣服紧紧沾在皮肉上,一撕开,疼得两眼一黑,恨不能下一刻就昏过去算了。
夜风送来远处隐隐约约的声响,有狼嚎,也有人声。
时间不允许再有任何耽误,她只能咬牙敷药。
药粉洒在伤口上,凌迟般的痛令甘营儿浑身都在颤抖。然而,血终于止住了,再痛也值得。
抹去额头的冷汗,她将密匣取出。可是,伸出的手指抖个不停,她不敢就这样去打开密匣——万一抖得控制不住,按错了地方,那就是匣毁人亡的下场。
甘营儿将手指放入口中,浓重的血腥气令她几欲作呕——刀锋上的血顺着刀柄流到手上,一层又一层,粘稠如泥。
舌尖的温度软化了手指的僵硬,渐渐的,抖动停止了。
她努力回忆着当初开匣的每一个步骤,斟酌再三。当最后一步按下,三息后,匣盖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向两边滑移。
密匣中,是一张薄薄的纸。
甘营儿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