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甫一钻进洞口,便听得里面几声压抑的惊呼,“谁?”“什么人?”,随即有人影一晃,登时便有凌厉杀气迎面而来。
“住手!”谭平山赶紧抬手就挡,“你们看,是谁来了?”
廿三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是间方方正正的暗室,不大,十来尺宽,当中密密麻麻地摆放了好些东西,十多个人手持兵械,满脸警惕地盯着自己。
廿三自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目光一顿。
突然,有个人失声道:“小将军?真的是你么?小将军?”
他这么一喊,其他的人顿时激动起来,“小将军?小将军还活着?”有几个挤在墙角的人,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大清廿三的面孔,便攀着前面人的肩膀往廿三方向凑。
廿三冲着第一个认出自己的人微微一笑,“洛阿毛,你好脏啊!”
此言一出,洛阿毛便一个蹦子窜出来,紧紧抱住廿三,激动地眉眼乱跳,连声“呵呵”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另有人低声道:“我怎么瞅着不大像是小将军啊?小将军的眼皮可没这么耷拉。。。。。。”
廿三闻言,抬手一抹脸,再放下后,便又听得众人齐齐惊呼,更甚者,还发出了呜咽声。
洛阿毛激动地眼睛鼻头变得通红,几要泣不成声。
到底还是谭平山稳重些,安抚了众人几句,便向廿三说明了此处情况。
原来,自打陈威篡夺了甘家军的掌印之权,便对军中将士实施了血腥残酷的清洗。
耿直的,多半被杀害,其余的,便送往深山里做苦役。
而逃过这一劫的,只能假装臣服于陈威,见机行事。
其中,洛阿毛和谭平山皆效力于林枚麾下的白虎营,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伍长。他们一方面假装归顺于陈威,同时集合了数位心志一致的同僚,将被陈威下令打成重伤丢入沟涧险些丧命的人暗中救回,并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挖成了这间暗室,以供受伤之人在此秘密养伤。
一些人在养好伤后,借助谭平山等人的帮助,偷偷逃离了这里。而另一些人,却因伤重难治,终究死去。
由于陈威对甘家军的清洗始终不曾中断,洛阿毛和谭平山就只能不停地救人回来,治伤,再偷偷地送出去。
这些救回来的人,要吃要喝要疗伤,偏生陈威军令森严,每日只按着人头发放干粮,多一口都没有。
洛阿毛愁得都快将自己揪成秃毛了,倒是谭平山还沉得住气。
他们两人是头目,接人送人都由他俩安排。而其他人则帮忙掩护,或者想方设法地利用各种机会各种漏洞搞东西。这些人,平素里照常训练巡营,丝毫不引人注意。而一旦接受到头目的密令,他们便会化身为虎为狼为狐为豺。
正是在这样一干人的秘密行动下,这大半年来,已经有二三十人被救活并送出。而现下,躲在这间暗室中的十多个人中,泰半是近一个多月被陈威下令处置的士卒,身上伤痕累累,有的还是瘸腿。
他们躲在暗室中,却也深知危险可能就在下一刻出现。所以,谭平山与洛阿毛便给他们偷来了兵械,或刀或枪,以作防身之用。反正,军中天天都有人被打死,多出来的兵械并不能及时回归库中。
如今的甘家军,是充斥着血腥的甘家军,是被黑暗笼罩的甘家军,是头顶上有无数冤魂在嚎叫的甘家军。
他们心怀仇恨,却度日如年。
他们想为大将军报仇,却苦于身卑位贱,无处喊冤。
他们看不到光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浓雾密瘴。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也许,老天终有开眼的一刻,绝望的终点便是希望——终于,他们等来了希望,等来了小将军!
甘营儿听过之后,心潮澎湃不已,许久难以平静。
过了好一阵儿,她方强抑着激荡的心情,哽咽着低声道:“难为你们了。。。。。。”她双手抱拳,冲着诸人一礼,“在下代家父谢过各位了!”
诸人见状,纷纷抱拳回礼。谭平山更是红着眼圈道:“咱们当一日甘家军的兵,便是一辈子甘家军的兵!小将军切莫如此!”
甘营儿道:“如今外面纷纷谣传我爹和我大哥是叛军,虽则圣上尚未下旨,可我姐姐已经被废,贬入冷宫。”
众人一听,纷纷变色,其中几个捺不住脾气,暴怒道:“皇帝是被猪油蒙了心么?大将军分明是被陈威那厮陷害,纵然是个瞎子,也该晓得大将军一心为国。咱们去京城里,给大将军鸣冤去罢?!”
甘营儿止住众人,摇头道:“皇帝并非不晓得我父兄是被陷害的,可他素来性子绵软,朝堂上又被姜太后一系把持,他就算想为我父兄昭雪,却也有心无力。若非他与太师一力反驳,只怕我姐姐已经被赐死了。”
谭平山见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便问道:“小将军,恕小人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但讲无妨。”甘营儿点点头。
“论理,当日小将军逃出去,便不该再返回这里。如今,甘家军在陈威的铁血手段下变成了狼巢虎穴,您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个道理,您自当知晓。既如此,您为什么要回来?”
这句话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可甘营儿却迟迟不答。
等了片刻,见等不到甘营儿开口,一旁的洛阿毛急了,“小将军,听小人一句劝,莫要冒险刺杀陈威。太危险了!”
“确实如此——”另一人插话道,“这半年来,屡屡有人刺杀陈威,可没一个能活着逃离。陈威周遭侍卫甚多,个个都是高手,甚至听说有大内高手扮做侍卫贴身保护。”
“小将军,您是大将军最后的骨血,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在天之灵如何能安稳?”洛阿毛生怕甘营儿不听劝,又道:“更何况您现在已经惊动了陈威,现如今想必外面已是重重戒备,您要想再靠近他只怕难于登天呐!”
“可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会牵连到你们。”甘营儿道,“虽则我易容,可你们依然认出了我。想必先前追杀我的人也会认出我。如此一来,陈威势必会上下大加索查,你们这里就会岌岌可危。”
她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岂料,谭平山却摇头道:“小将军不必担心。小人能认出你,是因为洛阿毛的缘故——”
他突然一顿,略带尴尬地瞥了洛阿毛一眼,却不再说话。
甘营儿将视线移至洛阿毛面上,便见他不大自然地干笑两声,低声道:“小将军,您也晓得,小人原是林副将的侍卫,后来才调入白虎营亥支。小人跟他们几个打赌,打输了,说了几句您的英雄事迹,所以,所以。。。。。。”
洛阿毛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甘营儿却已经猜出了几分。
林枚与甘元弘是生死之交,自是将甘营儿当亲妹子——他是甘家军中少数晓得甘营儿真实身份的人之一。甘营儿时常去寻林枚练拳脚,自然也就与洛阿毛熟悉了。
洛阿毛原是白虎营副将林枚的侍卫。为人机灵可靠,只是性子太跳脱了些。林枚惜才,觉着让他做个侍卫可惜了,便将他调至麾下亥支,从小队长做起,既积累军功,又磨炼性子。
甘大将军治军森严,却也爱兵如子,故而,军中将士关系融洽,有些胆子大的士卒,也会偷偷开几句上司的玩笑。
洛阿毛调入白虎营亥支后,性子活泼的他如鱼得水,与周遭兄弟们很快热络起来,自然免不了吹个牛啥的。
甘营儿经常出现在白虎营,因此,白虎营中颇多士卒都认得这个走路喜欢蹦蹦跶跶的小将军,好奇心下,难免向洛阿毛问几句“小将军如何如何”的话。
洛阿毛仗着自己熟识甘营儿,便将她做斥候的本事好生吹捧,更将她的易容改装之术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将画了张出来,指指点点道:“晓得不?咱们小将军无论是扮老的还是装小的,便是他亲哥甘副将,都不见得能一眼认得出来。不过——”他环顾了一圈听众,换了个神秘兮兮的腔调,低声道:“有个秘密——只要注意到这一点,就能识出小将军的伪装。”
他指着画中人的双眼,悄声道:“小将军生了双丹凤眼,却又有几分杏核眼的意思。只消多加留意,就能猜出是不是小将军。”
这一点,其实是林枚最先发现的,也提醒过甘营儿,所以甘营儿每每易容,特别在意眼睛部分的修饰。
甘营儿抬手一摸眼角,却摸到一片摇摇欲坠的肉色薄片,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先前谭平山那么快就认出来自己,合着是在躲避追杀时不小心蹭掉了眼部的伪装。
她将那肉色薄片藏在指尖,冲着洛阿毛佯怒道:“敢情方才说了半天话,你们都在看我的笑话!”
此言一出,便听得暗室中响起了一阵低笑,有人哈哈道:“若非小将军眼皮上耷拉着这玩意儿,咱们哪里能认出您来?还不得一见面就开打呀!”
斗室之中,一灯如豆,可谓简陋至极。
然,便是在这样的斗室中,十几个大汉,纵然伤痛加身,却目光炯炯,饱含希望。
甘营儿望着他们,明白这眼中的希望是何等含义,更明白这希望于如今的甘家军是何等珍贵。
她眼眶一热,泪水便忍不住地往外涌。她赶紧抬头,仿佛是想仔细看看这房顶是什么样子,可眼睛不停地眨呀眨,就是看不清。
好不容易将泪水逼进眼眶,她方抹了把脸,故作轻松道:“不管怎么说,我要尽快离开这里。但是,我不是逃命,我是要为我爹,我哥,还有屈死的甘家军兄弟们平反!我要让天下人都晓得,他们是忠勇之士,他们的清白,不容任何人践踏!”
面对着十几张激动的面孔,她缓缓道:“刺杀陈威,并不能还甘家军清白,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损失。这损失,不仅仅是兄弟们的性命,还会被奸佞之人给甘家军扣上更大的罪名!所以,我命令你们,阻止对陈威的刺杀,保存实力,等我!”
“等我再度归来,带着你们报仇雪恨!”
“等我再度归来,带着你们重拾甘家军的清白!”
“等我再度归来,带着你们恢复甘家军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