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至。
经过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微凉的秋意萦绕而来。
薄衫渐渐抵不住秋凉,又到该做新裳的时候了。
费厨娘有些头疼——廿三怎么都不肯改着女装,选的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面料,都与去岁的一模一样,只多说了一句话;“尺码放大些,我可长高了呢!”
费厨娘嘴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为着这事儿,她特特去请教了滕伯。
滕伯正在拾掇几盆菊花。
那菊花虽不是珍品,可一经滕伯妙手整治,枝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苞,到了中秋时节,便是花朵盛放的时候。
“滕爷爷,这可不合规矩。”费厨娘报怨道。
半晌未闻一言,费厨娘偷眼望去,便见滕伯耷拉下眼皮,面皮略略有些绷紧,看不出丝毫神情来。有那么一瞬,费厨娘仿佛见着了十多年前凤仪宫里的执事大太监滕公公。
这么一恍惚,她心里便生出了几分忐忑。
“其实,奴婢也是没把廿三当外人,所以,规矩。。。。。。”她小声替自己辩解。
“。。。。。。唔。。。。。。到底是出宫多年,那点儿眼力见儿都没了。。。。。。”滕伯沉默了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费厨娘面色一白,双唇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
又过了好一阵儿,方见滕伯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花剪,一边擦手,一边道:“若是心里还有宫里的规矩,任什么时候都不会没有这点眼力见儿。你说是不是?甭管廿三是小厮还是丫头,只要入了公子爷的眼,那就是身份不一样的贵人。”
“滕爷爷教训得是。”费厨娘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敛了手乖乖听训,活似当年初初入宫时在凤仪宫的玉阶下听训的小宫女——当年,也是正值壮年的滕公公训话。
“细说起来,其实非但你,咱们这些人,这些年可不都把规矩给丢下了么?!公子爷宽厚仁和,不计较这些,咱们自己可不能蹬鼻子上脸!就譬如这事儿罢,你说不拿廿三当外人。这事儿放在庄子里,没人计较,也就得过且过了。若是还在宫里,你能这么办?规矩是什么?规矩是约束谁的?想一想罢!想明白了,你就该晓得,廿三那里,该怎么用规矩。”
滕伯语气平平,可费厨娘听着,却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的肩垂得更低了。
只是,滕伯却眼风也没给她一个,踱步至小石桌前,端起他的大碗茶,轻轻啜了一口,咂摸了半晌,才继续道:
“打从北疆回来,公子爷就忙得脚不着地。公子爷不说,可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只怕不久之后就要出大事。”
“咱们盼着这大事儿,可盼了十年了啊!这其中,公子爷吃了多少苦,咱们心里能没数?你可记得去岁中秋时,公子爷还闷闷不乐,老皮也愁得够呛。可翻过年,谁承想就往前奔了这么大一步?这其中,廿三的功劳有多少?——甭说你只管煮饭烧水,两耳不闻窗外事!陈丫头嘴巴漏风,京城的事,北疆的事,他可做不到一点儿也不显摆。纵然咱们不能替公子爷上阵杀敌,可也不能拖了公子爷的后腿呀!”
“便就是不说廿三是个福将罢,至少,他是个能辅助咱们公子爷成大事儿的人。单就这一点,咱们就不该拿宫里的规矩指着她。须知,如今大事就在眼前,公子爷看重廿三。她的分量,远在你我之上。”
滕伯说得有点多,嘴巴干了,便又啜了口酽酽的浓茶,顿了顿,咽下了最后一句话——“更何况,在公子爷的心里,她可不止是一员将。”
费厨娘仿佛醍醐灌顶般——说到底,她还是不该将廿三视为后宫中的寻常女子,觉着她阖该理所应当地做个公子爷背后的女人。
她愈发压低了气息,恭敬道:“奴婢眼光短浅,若非滕爷爷提点,险些误了公子爷的大事。您看,要不中秋换季时,还是依着廿三做男装,只是料子往好里选,按彭大雄等人的份例来做?”
“唔,还成。”滕伯略略一点头,又补充了句,“我知道你是个细致人,却不要拿规矩去比划廿三。只要公子爷一日不发话,先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明白?”
费厨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气息愈发恭谨了。
俩人都将廿三当做了野路子出身的姑娘,殊不知这个“野姑娘”却是打小儿就依着严格的世家闺秀的格儿而娇养的。
只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南秦国武勇侯府上的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如今却成了流落异乡的野丫头。
或许是沈越医术的确不赖,这段日子里又格外用心,廿三的头痛病症渐有好转。发作的次数不如以往频繁,痛楚也消减了几分。
沈越的用心,廿三看着眼中,心里自然不是没有感应。
她并非天真烂漫屁也不懂的小丫头,于沈越那迥乎以往的眼神,如何能视而不见?原本就是花儿一般绽放的青春年岁,知慕少艾,本是人之常伦。
当年,她也曾对陈威心动过啊!
那时候的陈威,意气风发,喜欢她,就面对面地直言:“你嫁给我做王妃好不好?”
彼时,甘营儿尚小,还不懂阖该装出几分羞答答的模样,反倒仰头一哼:“才不咧!”
“为甚?我不好么?”陈威板着脸追问。
“你臭毛病太多,自以为是,我不喜欢!”甘营儿何曾怕过他板脸——继续板着脸好了,吓唬谁呢?
“。。。。。。那我以后跟你交手时,让你几分,可好?不!让你赢几回,如何?”陈威自觉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岂料甘营儿当即就如同踩了尾巴的猫,立马炸毛——
“啊——呸!我用得着你来让?来来来,咱们再打一百回合!”
怒气勃发的甘营儿气势如虹,陈威难得一回落荒而逃。
陈威想不明白,自己有权有势,有才有貌,怎么甘家这小丫头就牛皮哄哄地胆敢拒绝自己呢?对着她,自己都不自称为“孤”了,面子给得够大了罢?还不知足?
甘营儿也气得够呛,回头就跟她哥报怨:“自以为是!哼!还以为自己是天老大他老二呢!他连大哥哥你的小脚趾头都挨不上!”
一旁正在喝水的甘元弘闻言,吓得好悬没呛死!他一手捂着胸口咳嗽,断断续续道:“可不能这么说!那是王爷!你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哥我迟早给你连累死!”
如今,陈威已是仇人,而当年的心动早在王小五浴血冒死来寻他的那一刻,就化为冰冷的坚石。
而今,沈越的眼神,他的话语,他的举动,仿佛春天里的暖风缓缓拂过,无声无息地,令廿三僵硬的心在不知不知之间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