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郎中瞅着面前垂头不语的尨护,不由皱紧了眉头。
虽说是十岁的孩子,可瞧着这个头身形,分明才六七岁的样子。即便是驼背这样的残疾,可这样子——唉,可以想见,这几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尨护身上是灰布短褂,腿上是靛蓝裤子,脚上踩着一双布鞋。短褂裤子不知穿了多久,都洗得发白了,下面明显有接了一截布的针脚,却干干净净。袖口、肩膀处打着补丁,却不大起眼,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片暗纹,可见缝补的人心灵手巧。脚上的布鞋明显不合脚,后跟多出一截来,被两根细细的布绳系在纤瘦的脚脖子上。
尨护三四岁时的样子,许郎中还有些印象。彼时的尨护,颇有几分可爱,机灵中又带着一点点憨。那时,许郎中的次子也就这个年岁,却皮得紧。相较之下,乖巧的尨护就讨喜了许多,每每许郎中来探望师父时,都会逗一逗尨护。
收徒风波过后,尨护渐渐不再贴身侍奉师父,许郎中见他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偶尔,他也会从旁人的闲谈中知晓一二尨护的处境,可毕竟,尨护是师父收养的孩子,他作为徒弟,是不好插手的。
许郎中原以为因着众人阻拦,师父对尨护也就淡漠了。然,师父却在临终前将尨护托付给自己,可见在他心里,对尨护的关爱并不曾消止——或许是因为顾着儿子徒弟面子,又或者是想再过几年看看,总之,不管什么原因,都随着师父的过世不得而知。
如今,能够庇护尨护的,就只有自己了。
尨护双手绞得跟麻花似的,一颗小小的心儿扑通扑通紧张地跳动着。他想偷偷抬眼瞅一下大师兄,可是又没那胆子。都说大师兄人好,可是,大师兄真的会收留自己这个残废么?
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鼓足了勇气,略略抬起眼,想偷瞄一眼大师兄的神情。结果,正正对上了大师兄打量他的视线。
这一瞬,吓得他腿软得险些跌坐地上。
许郎中望着尨护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又是生气又是辛酸。
三四岁时的尨护,可不是这样样子啊!这些年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竟变成这般,惶惶不安如失措的小羊?
“咳咳!”许郎中清了清嗓子,打算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尨护受惊般一哆嗦,努力想要挺背直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显得又艰难又滑稽。
想要说的话在许郎中舌尖翻来覆去好几轮,终究,他还是没说出来,而是换了另一句:“先洗洗,换身衣服,就来吃饭罢!”
尨护迈出师门时,随身的只有一只小小的包袱——不过两三件换洗的衣服。那两本书,《说文解字》和《神农本草经》,都被没收了——当日师父将这两本书给他,并不曾明说是送与他。如今,人家要收回,他只得双手奉还。
尨护的小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也就是看在许郎中的面子上,才没给丢到地上去。许郎中气得浑身发抖,可在规矩礼法下,他也不能说什么。
那几件衣服,与尨护身上的短褂裤子,明显是同时做的,一眼就能看出又短又旧。在师门时,许郎中不好说什么。可到了自己的地盘,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尨护穿成这样?
不一会儿,许郎中的次子宣哥儿,“嗒嗒嗒”小跑着来,怀里抱着一叠衣衫。
宣哥儿抱歉道:“今儿来不及给你做新衣裳了。你若不嫌弃,先穿我的罢!”他将衣衫放下,从中选了件淡青色的,往尨护身上比划,还一边比划一边惋惜道:“你怎么这么瘦啊?爹说你与我同岁,可是——你看看,这是我八岁时候的褂子,只怕你穿着还是嫌大!唉!”
他一边叹气,跟个小大人似的,一边往衣衫上做记号,“可给让娘给你好生补一补!瘦成这样,以后怎么帮我打架?还不给人家一指头就搁倒了呀?不成不成,你得赶快长高长胖,这样,我带着你出去才够威风!”
尨护就听着他一个人叨叨叨地自说自话,完全没有给旁人插话的机会。叨叨完后,他又抱着衣服跑了,“路三哥正在烧水。待烧好了水,你就可以洗澡啦!”
这辈子,尨护头一回用旁人烧的水洗澡。
澡盆旁的矮凳上放着一叠衣衫。尨护郑重地捧过来,见那衣衫正是先前宣哥儿抱来又抱走的。不同处,只在于这几件衣衫都经过了改动,袖口、裤腿、腰身都收小了,而背部却又拆了线重新缝过,这样,他穿上后驼背的地方就不会太紧了。
尨护细细观察,见针脚虽匀称,却略带粗糙,可见改动的人有些着急,想必是担心他洗澡后没衣衫穿。
是大师嫂亲手改的么?
突然,尨护觉得眼眶发涩,鼻端发酸,一种想要哭的感觉油然而生。
因着回来得晚,晚饭便吃得简单。
许郎中自家的药铺子,与师父的药铺子,分居城南城北。许家药铺的规模要小许多,生意自然不如师父的药铺子好。
不过,好在许家药铺的人也少,连东家一家带伙计,拢共就八个人,所费也并不算太高。吃饭时,除了许娘子在厨房里吃饭,许郎中带着儿子伙计,都在一桌上动筷子。
晚饭不过是稠粥馒头,四样菜,比起师父那里是差远了,可于尨护,却是这些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餐。
上桌的,除了许郎中,都是正长个儿的大小伙子,吃起饭来各个如狼似虎。盆装的炖萝卜,端上来不过片刻,便只剩汤底了。
起先,尨护还只敢捧着宣哥儿递给他的馒头慢慢啃,菜也不敢夹。可不一会儿,在宣哥儿的不断招呼下,又见着那几个伙计毫不客气地当着东家的面抢着夹菜抢着抓馒头,吃得不亦乐乎,不由放开了胆子,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伸向最近的菜盆。
这一餐,尨护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稠粥,还有好些菜。
许郎中一个不留神,再看尨护时,就发现他一边打嗝一边紧着眉头揉肚子。
许郎中顿时哭笑不得,亲自去药柜里取了两丸消食丸,看着尨护嚼着吃了,这方教训道:“又不是不给你吃,急个甚?那几个是天天抢,顿顿抢,胃口好得不得了,就是块石头都能克化。你跟他们比,比得过么?你那肠胃,只怕长年都亏着,猛猛来这么一下,如何吃得消?亏你还学过医,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尨护臊得小脸通红,头都不敢抬,怯怯地小声道:“我。。。。。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忍不住了。。。。。。馋。。。。。。大师兄,您别怪我。。。。。。下次,我不敢了。。。。。。”
许郎中望望吃得心满意足的次子,心头一酸,抬手抚上了尨护的头:“我并没有怪你。到了我这里,总不会饿着你冷着你。你且安心就是。”
这简简单单的话进入尨护耳中,仿佛一股暖流,顿时融化了尨护的心。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大师兄,我。。。。。。我没学过医。真的!老爷不教,我就不敢学。老爷授课时,我从来没有偷听过。老爷的医书,我也从来不曾擅自翻阅过。所以,除了《说文解字》和《神农本草经》,我再没有看过其它的书。我。。。。。。我只认得药材,并不曾学医。”
尨护紧张极了,竭力想要告诉许郎中,自己并不曾偷师。他生怕许郎中误解了自己,将每一个字都咬得重重的,以显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真实可信。
许郎中委实没料到尨护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于尨护的人品,他并不怀疑——师父年岁虽大,却并不糊涂。倘若尨护真有什么不妥,师父哪里还会将他托付给自己?
可是,尨护这般急急地为自己分辩,分明是生怕自己厌弃了他。
这可怜孩子,先前在师门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听了多少腌臜话哟?
许郎中顿了一顿,索性问道:“你是从何时起不在师父身边服侍的?”
尨护揉着衣角,低声道:“自打五年前那件事后,大少爷就想撵了我。老爷可怜我,没同意。后来,或许大少爷还是不放心,就不要我近身伺候老爷了。起先,老爷还不习惯,后来,他也不再说什么。再后来,老爷生病了,我就想服侍老爷。可是,大少爷和二少爷都骂我,还吩咐人不让我进老爷的院子。我就只能在厨灶间,给煎药的人帮忙,盯着火候啥的。。。。。。”
尨护的话说得简单,然,许郎中却听出了内里暗含的意思——大少爷和二少爷,宁可不能尽心地伺候病重的亲爹,也对尨护防备得紧,压根儿不让他靠近一步。煎药的人也不上心,还得尨护帮忙盯着,以免煎坏了药。
念及此,许郎中怒极而笑:对着一个孩子,使这等心眼子,有意思么?若有这功夫,对师父多尽几分孝心,何至于师父身上起了褥疮?
师父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