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哥简直对廿三佩服地五体投地,几要以为他长了一双穿云透雾的千里眼,要不,如何能火眼金睛地将吴府内院看得这般透彻?
沈越自然不会这般天真,不过,于廿三的说法,他也半信半疑——倒不是说他对其中情节有什么看法,反而,是因为廿三委实绘声绘色讲得太逼真,令人觉得这就是个故事罢了。
廿三讲了这老长一故事,真个是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将整一壶茶水都灌肚子里,这方抹去嘴角的水渍,长吁短叹地总结道:“其实,高门大户里,这等龌龊事不在少数。只是,老百姓都觉得这等府第的人家,男女老少时时刻刻将礼法规矩挂在嘴边,阖该是捧着圣贤书生下来的,谁又能想到花团锦簇之下掩藏的腌臜呢?所以呀——”他夸张地撇撇嘴,“所谓高门大族,除了面皮白净些,里面都是乌黑乌黑的。”
小陈哥极想点头称是,可眼角余光一瞥,正瞅见公子爷面色不大好,这方猛然醒悟—— 西魏国里,还有谁家的门第能比公子爷家里高呢?往上数八辈儿,他家都是西魏国最大的高门大族!
故事归故事。
听过了廿三编的故事,除了小陈哥还在为吴朔那可怜又励志的遭遇而伤感,另两人,已经在琢磨着如何从吴朔那里撬出一道口子来。
没办法呀!委实是对着韩瞳无处下口。
他就好像里里外外裹了八层茧的蚕蛹,压根儿没法靠近。在无法确定此人是忠是奸时,廿三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沈越靠近他的。
故此,与其有矛盾冲突的吴朔,或许是个转机。
额上的伤处已经结了痂,可不知怎地,痛意却总是隐隐犹存。尤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吴朔便觉得那皮肉之下似乎有什么在一拱一拱,时不时地抽痛令他难以入眠。
于这痛,吴朔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自打从军以来,虽说没有经历过大战,可当兵的,哪有不受伤呢?便是他这个公子哥儿出身的,纵得了韩大将军时时照应,身上的伤疤也有七八处。相较之下,额上的伤痛,真不该算作什么。
若是早年间,不说这样的伤,便是写字时被纸边划破了手指,娘都会心疼地要命。。。。。。算了,算了,不想了——再想着,又能如何?娘一过世,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就没了,娇嫩小公子也就不该再娇嫩下去了——没了疼你的那个人,再重再痛的伤,也只有自己看得到。
吴朔不欲去想这些——一想就心痛。可不管他想不想,头痛却是越来越厉害。
起先,他当做是错觉,可一次竟半夜里痛得汗如雨下,唬得豹奴险要掉了半个魂儿。还是他强忍着痛,吩咐豹奴去寻军医。
军医来看过,摸了摸结痂变硬的伤处,也看不出啥来,只能开点安神的药,屁用也没有。白日里,他要忙碌公务,分神之下,痛意还能小些。可到了夜里,松懈下来,就只觉着脑壳下仿佛有个大虫子在翻滚搅腾,仿佛脑浆子都要翻出来。
彻夜难眠。
不消几日,他便瘦了一圈,眼窝也抠下去了,面色蜡黄,说话都少了几分气力。
偏生,韩大将军却视而不见,甚至,似乎已然忘记这伤都是他那一掷砚台造成的。
砚台是极好的上品松花砚,嫩如婴儿肤,呵气成雾,可到底是块结实石头。
石头对上骨头,完胜!
或许是因为脑袋越来越痛,吴朔有点记不清自己当日是如何决定来投靠韩大将军的。
是呀,他为甚就非得来昭武军呢?
他本是书香门第的子弟,虽则不是家中第一的读书种子,可读过的经纶也有等身高,治过的书也有三四本。十八岁考中了秀才,怎么就突然死心眼儿地非要丢了笔墨文章去当兵?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那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做举人的命”?还是庞氏绵里藏针地似笑非笑说了句“可惜不是廪生,不然就用不着吃府里的粮食了”?
娘临终前,趁人不备将那玉佩死命塞在自己手里,一句话要喘三回气:“没活路了,就去寻韩瞳。。。。。。他娘,他祖母,欠我的。。。。。。应了我的。。。。。。”
那时,他只晓得韩瞳是个顶厉害的人,小小年纪就抛却国公府嫡孙的身份,不到三十就成为昭武军将谱上的人物。可为甚,娘要自己却寻韩瞳呢?他姓韩,我姓吴,便算是亲戚,也是绕七绕八拐了多少个弯的姻亲,做甚去投靠人家?
直到后来,在府里的日子愈发艰难,娘给定的亲事也跑了,他这才觉得前路渺茫。
十五岁那年,乳嬷嬷死了。
乳嬷嬷原是娘的陪嫁大丫头,娘过世后,其它人都渐渐不见了,只余乳嬷嬷陪着他。
可是,乳嬷嬷也终将撒开手,不能再护着他了。
临终前,乳嬷嬷偷偷告诉他——若非他娘帮了外家宜阳侯的二少奶奶,惹怒了外祖,他娘也不至于落得个下嫁吴家的下场。
韩家,欠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可如今,韩家——已不是当年庆阳大长公主当家的那个崇安国公府,那么,欠夫人的这个天大人情,就该二少奶奶的亲侄儿来还。
当日,崇安国公府的嫡女明悦县主尚宜阳侯次子,三年无妊,不知怎地,居然在陪嫁的别院里养了个戏子。
旁人家养一班戏子,专供自家听戏消遣。而明悦县主却养个戏子做面首取乐。
遮掩得再好,总有事发的那一天。
宜阳侯府的二公子命人将戏子装在麻袋里,活活摔死在石阶上。明悦县主当时就疯了,抢过护卫的刀就朝丈夫当头劈过去。
到底是身娇体弱的贵人儿,二公子一躲,再一推,明悦县主手中的大刀“咣当”砸在地上,自己脚下一滑,腿一软,好巧不巧地跌在刀刃上,当即大腿就被锋利的刀刃划断了血管。
一时间,喊救命的喊救命,逃窜的逃窜,二公子带来的护卫一个不留神,居然叫明悦县主身旁的一个丫头跑了。
养戏子的别院在京城硚口坊,是个闹中取静之处,距离人来人往的大街不过三个街口。那跑出来的丫头拼着一口气狂奔到大街口,正想着如何躲起来,便一眼望见府里的六娘子将将从对面的银楼出来。
那丫头冲上去一把抱住六娘子的腿,声泪俱下:“六娘子,求您行行好,赶紧往大长公主府报个信儿罢!二爷要打杀我家县主呢!”
六娘子一听,好悬没吓掉魂儿,赶紧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二哥如何就要打杀二嫂呢?你倒是说清楚啊!”
丫头急得要疯,“六娘子,来不及说了!您赶紧先往大长公主府去,只有大长公主才能拦下二爷。”
这丫头是个奸精的,到这时候还说“拦”,又催促得紧,六娘子以为二哥两口子闹腾得厉害,也没多想,就赶紧上了马车直往庆阳大长公主府奔去。
那丫头借口“要回去再劝劝”没跟着上车,见六娘子的车拐出街角,一番东张西望之下,便迅速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傻乎乎的六娘子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帮着县主二嫂给她娘家报个讯,不算什么大事,也没想着先回自家给爹娘说一声,结果,便给自己惹出了天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