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被“甘大将军”震得神魂俱乱,廿三到底还是表现出了非凡的克制力——非但很快恢复了清醒,不曾被书肆掌柜觉察出任何不妥,甚至还不忘淘换了些有用的旧书。
这,到底是该用冷静克制的天性来解释,还是长久训练后深入骨髓的结果?
或许,这两样,缺一不可,彼此相辅相成,方能造就出今日的廿三!
若只是天生冷静克制,他未必会那么敏感地有所发现;若单凭后天训练出的能力,只怕却也难以抵挡如此冲击灵魂的震惊。
如今的廿三,尽管失去了记忆,可相较一年前的懵懂,他就仿佛一把被困在鞘中的剑,只等待着启开封印的那一刻!
甘大将军的故事,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给廿三那长久以来空旷暗沉犹如毫无生机的荒野般的心灵带来了一瞬光明
光明虽然短暂,却点出了方向。
隐隐的,廿三觉着自己的身世必然与这位甘大将军有着关联。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他再度梦见了那个血葫芦一般的“小五”。
依旧是面目模糊,依旧是血泪盈眶,依旧是那泣血的呼喊——
“小将军——”
“小将军,要报仇啊!
“为大将军报仇,为甘副将报仇,为甘家军报仇啊!”
“小将军——要报仇啊——”
“快跑!不要回大营!你是甘家军的种子,甘家军的兄弟们都指着你报仇伸冤!”
“甘家军不是叛军!德王才是!”
“你要为大将军报仇!为甘副将报仇!”
一声声呼喊,如魔咒般冲击着廿三的心海。
他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周遭一片黑暗,窗外有春时夜虫嘤嘤。
这分明是个梦,可为甚,自己却心悸若狂,逼真得仿佛身临其境,便是此刻,鼻端似乎还残留着隐隐血腥气息。
一杯冷茶入肚,冰凉的感觉令他骤然清醒。
他扶着床沿疲惫地坐下,梦中情形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
这个梦,他反复做了不下三次,然而,每一次,都无法看清那“小五”的面孔。
他心里愈焦急,愈想看清,“小五”的面孔就愈模糊,愈难以辨识。
唯有眼角的那滴血泪,盈彻剔透,鲜红而又沉重,如刻骨的怨恨,亘古不化。
“小将军——”廿三喃喃自语,“他为甚唤我‘小将军’呢?”
他委实想不明白,这“小将军”的称呼从何而来?
蘸着残茶,他在案几上写下“甘大将军”,圈以大圆框,又写下“甘副将”,圈以小圆框,最后写下“小将军”,却只圈了半框。
这些天来,他一边往北疆赶路,一边不停地收集打探有关南秦国甘大将军的事迹。
说实话,这并不大容易。
一来,甘大将军是南秦人,隔山隔水的,许多消息待流传到西魏国时,早已真假流言掺和得难辨真伪了。
其次,甘大将军到底还有个“叛贼”的罪名在头上,纵百姓们不相信,可南秦朝廷却也没有下诏说“甘大将军不是叛贼”。西魏百姓说起来,也不过是背着人叹息一二,而多的话,却噤口不言。
好不容易,廿三打听到了一些讯息,却有限得很,并不比那日书肆老翁所讲的多多少。
他一边回忆着自己收集到的讯息,一边细细思量。
一条线连接起“甘大将军”与“甘副将”两个圈——老翁说甘大将军有二子一女,除去那位王后娘娘不算,这位“甘副将”,或许是其一子?
那另一子呢?
他画了圆框,其中却是空白——老翁说甘大将军与二子一同战亡,另一子也是 “甘副将”么?
抑或——他将视线转移到那个只圈了半只圆框的“小将军”——会是这个“小将军”么?
倘若另一子是“小将军”,可梦中的“小五”为甚会唤自己也为“小将军”?
难道,我就是“小将军”?
廿三叹着气直摇头——怎么可能?
都说甘大将军有二子,若我是“小将军”,那我就不是个女子。
可是,若我不是“小将军”,那么,梦中的我又是谁呢?
此念骤起,廿三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梦中的我不是“我”,而是甘大将军的另一子,那个与父兄一道身陨的“小将军”?
既如此,梦中所见,难不成便是“我”之游魂进入“小将军”的身体?否则,如何解释“小五”对着梦中的“我”声声溅血呼唤“小将军”?
顺着这个思路,廿三不由越想越深,越想越毛骨悚然。
——难不成,我的失魂便是发生在梦中场景之中?在那血光冲天的战场上,小将军带着我失去的那一缕魂魄最终战死?
——我为甚会出现在战场上?
——我是过路的行人,还是麾下的小卒?
——战争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出现在龙牙山下?
——小将军已然战死,据说尸骨无存,那么,我的那一缕魂魄,是否也随着尸体荡然湮灭啦?
有些事儿,真不能多想。想多了,只有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恐怖。
尤其,还是在这大半夜的时候,窗外虫草嘤咛之声再不觉柔和,反倒多了几分阴森。而夜风掠过窗棂的声响,也以凌厉替代了先前的轻灵。至于树桠暗影瞳瞳,这会子,悉数变作了鬼怪张牙舞爪。
便是廿三自诩胆大,从来不怕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到了这一刻,也难免心虚胆寒。
月上中天,银水般的月光透过新叶初生的枝桠印在窗纸上,朦朦胧胧。
廿三眼珠一转,借着眼角余光,正巧看见几支残肢断臂般的黑影在窗外招摇舞动。在那惨白微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廿三心头一寒,顿时觉得天灵盖跟过电般,脖颈后面的汗毛一下子竖起了几百根。
他一刻都不犹豫,嗖地跳上房梁,瞬间便将自己藏身在房梁深处的阴影之中。
他摸摸绑在小腿上的短匕,强撑着想:便是鬼来了,我。。。。。。我也。。。。。。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