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先生话里有话,字中圈字,便是对沈越身份一向有误解的廿三,也觉察出不妥来。
他一个长辈,对着沈越这个小他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好罢,纵便沈越医术了得,将来免不了有求他救命的时候,可现下,也用不着这么客气罢?
不不不!
这已经不止是客气了!
“大人物”?“僭越”?“大事”?这暗指何意?
还有,之前魏老先生以平辈相待沈越,两人各据一案,而将夜叉视为与小陈哥廿三之列,夜叉却毫无愠色。
之后,他要发作夜叉,却征询沈越的意见,更是绝不合理。
这其中——这其中——廿三细细琢磨着,突然,冒出一头冷汗来!他不由用眼角余光去偷瞄身侧的小陈哥,加他面色如常,而眼中隐隐有得意之色,心中更是一阵慌乱。
“公子爷,公子爷。。。。。。”廿三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于鬼市,常年行走江湖的沈越时有耳闻——自打鬼市于百多年前建立,其独特而诡异的生意之法,令天下人对其褒贬不一。
明面儿上,鬼市是“掮客”,牵线搭桥,助买卖双方谈成生意,从中抽成。然而,鬼市的生意到底有多大,有多广,无人能说得清楚。
数年前于机缘巧合之下,他曾施救于夜叉
彼时,夜叉受命外出历练,不知因何得罪了一位□□巨头——楚江龙王,被拗断了手脚之后丢入楚江。
恰巧沈越去楚江寻一味珍药,便好巧不巧地救下了夜叉。
夜叉被救时,已经在楚江里载沉载浮了整整一夜,相距丧命也就是一口气的距离。不过,他运道好,遇见了沈越,非但被救活了,其拗断的手脚居然还神奇地接上了骨。
夜叉自称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姓夜,奉主家之命来楚江办事,却不幸遇上了仇家。他对沈越一口一个“沈兄”,貌似诚挚恭敬,然而言辞间却云里雾里地遮遮掩掩。
对于这种人,沈越既没有耐性,也不会有好脸。接骨后三日,便将夜叉留至客栈,附赠纹银十两,药包三幅,算是仁至义尽了。
沈越离开楚江地界,便也忘记了此事。倒是一年后,夜叉突然现身,满口赔罪,说当日因被仇家吓得不轻,不敢轻信于人,便未对救命恩人说实话。如今,他身体康复,便急匆匆地前来致谢。
乍一听这“夜兄”是鬼市中人,沈越当时也是吓一跳——毕竟,一直以来,鬼市就像是江湖中的传说,可闻却不可见。
你来我往一轮客套话之后,夜兄说明了来意。原来,他是代表鬼市招贤纳才来着。
沈越忍不住笑了,“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倒从未听闻鬼市还开医馆药堂?”
他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嘲讽之意显而易见。而端立在他身后的小陈哥,面上已是遮掩不住的怒意——公子爷何等尊贵,尔等竟敢做此宵想?
说实话,夜叉也是有些尴尬——纵他脸皮再厚,也晓得对救命恩人不该是这样回报。只是魏大老爷下了令,他还没生出敢抗命的胆子,只得硬着头皮来。
若是依着沈越的本心,他该是在夜叉说出这一番话之后,就命人将他撵出去。然而,出乎小陈哥意外的是,他却只是冷笑,并无其它举动。
于鬼市,沈越不是不好奇。先前时候,也曾想过借助鬼市的渠道,将西魏王室积攒多年的秘密宝库中诸宝换做金银,以做将来举事之资。然而,他思忖再三,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他担心,这个披着生意表皮的鬼市,其实是一只贪婪且强悍的巨兽。沈越自问尚无足够力量,担心与鬼市的合作不成却被反噬。
如今,鬼市竟然想要将他揽入麾下,沈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因着这番思量,夜叉还算是比较体面地铩羽而归。毕竟,沈大国手招呼他用过了一轮茶,虽则脸色难看了些,可并无恶言相向,而最最令他感动的是,临告辞时,沈越还摸了摸他的脉象,说了句,“好生养着,别做些无谓的事,说不得夜兄也能活到七八十岁。”
哎呦喂,其实人家原打算是想活到一百岁来着!
之后,每年夜叉都会拜候沈越。若是沈越恰巧在此处落脚,便会以一盏茶招呼他。夜叉每每都会表现得热情而诚挚,相较之下,沈越却冷淡得多。
其实,夜叉压根儿不想每年都来看沈越的冷脸。
人家好歹也是鬼市的“巡海夜叉”,虽不能说数一数二数三数四,可数五数六,还是排得上号的。
人家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然,纵他是鬼市里数五数六的人物,可当数一的魏大老爷发话了,他也只能乖乖听命。
内心里,夜叉相当纳闷——沈越到底哪里好得不得了?竟让魏大老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主意!
是那手了不得的医术么?可毕竟还不是举世无双,魏大老爷何必抬举他至此?
抑或他生得格外好?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自己才是最像魏大老爷的那个。纵沈越貌如天仙,与魏大老爷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呀!
一日,他趁着魏大老爷心情好,便问了一句。结果,便是被魏大老爷好生一顿训斥,从他投胎就没投好,一直骂道将来老了必也毫无出息。
夜叉被训得跟狗似的,心里气咻咻道:就您这样儿的,我还能指望怎么投好胎?再说了,您年年命我去贴沈越的冷屁股,是想要我以后投胎到他家去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啊?!
他自是想不到,魏大老爷口中的“投胎”,意指何处。
就如此,一年年的,两个人保持着这么奇怪的交往方式。
直至这一次,夜叉竟然破天荒地邀请沈越来魏一楼做客。
在魏大老爷的默许下,夜叉曾向沈越简单提及鬼市。而沈越也命属下打探过鬼市的不少情况。
譬如,鬼市有十楼,每座楼都由不同的人主理,主理人尊称为“老爷”。
又譬如,鬼市等级森严,有“外场”“内市”之分。等级越高,权力越大。而如夜叉其人,便是“巡海夜叉”等级,属于“内市”,专责核对审查“外场”提供的买家卖家消息等。
正因为依据这些消息,沈越才能在魏大老爷一现身,便凭着他的两句话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而至于夜叉,是否真地姓夜名叉,沈越并不在意。
每个人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沈越把玩着手中茶盏,似乎全副身心都放在这只闪烁着浅金兔毫的建盏上。
而与此同时,魏大老爷也在细细观察他。
这位传说中的凤子龙孙,似乎对那建盏的兴趣远远胜过对鬼市的兴趣。
他是真不在意?还是故作姿态?
如果,他真无大志,那么,何不做个逍遥隐士或富家翁呢?可他,却偏生做了郎中?然而,若他有意举事,却又为何举止散淡,对这送上门的好事不理不睬呢?
“沈公子,何必对老夫的好意不以为意呢?”魏老先生见沈越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觉着再不把话说明白几分,只怕这位沈公子还要这么冷下去。
“哦,恕在下眼拙,并不曾看出老先生的‘好意’。”沈越面上露出一丝嘲讽。
面对鬼市第一人的试探,他已心有猜度。
要说鬼市的势力如何,常年行走江湖的沈越十分清楚——不是没有人觊觎,不是没有忌惮,然而,鬼市依然稳稳当当地存在着,仿佛巨浪拍打之下的磐石。
对于鬼市的能力有多大多强,沈越从不曾生起小觑之心。然而,他对鬼市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而鬼市却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不对等的关系,令他既谨慎又戒备自——若是贸然靠近,只怕会成为这只巨兽的口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