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虽则昔日彭大雄在东宫做过侍卫,其见识可真不咋滴。他家世平平,父亲活着时只捐了个虚衔的末品武职,直至后来彭大雄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擢拔升迁之东宫侍卫,彭家的门第才算是真真与“官场”搭上了关系。
所以,也就怪不得彭大雄错把“筋砖”当“金砖”啦!
筋砖,又名青筋砖,非巨豪至贵人家莫可望及。究其原因,倒也简单,无非是贵,且,难得。单是一个“贵”,也不稀奇——拿金子铸砖,只要舍得,也不是用不起。然,只“难得”二字,就挡住了多少富豪人家的觊觎之心?
筋砖之难得,一在于原料,二在于工艺,三在于耗时久远。
就原料而言,并非如寻常砖块,由土抟泥而烧成,而是要将产自白梦山脉深处的青岩敲碎,细细拣选出其中的“筋石”,再磨成粉末,须得细腻如澄泥方可。据说,所谓“筋石”,乃青岩之筋,至刚至韧,如线如缕,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青岩之中。故而,只有将青岩敲至细碎如米粒,方可辨识出是否为筋石。有传说曰,十石青岩,才得一握筋石。
选出筋石后,磨作粉状,然后层层筛滤。先经粗罗筛,再经细罗筛,每筛一次就将过筛的布换成更细致的,直至以细绢筛过,五筛五选之后,方算将原料备得了。
如此得来的筋石粉料,还不能用于烧制,而是要放入五层绸布叠缝的布袋里,悬于白梦山的山泉瀑流之下,日夜冲刷不停。流水湍急,绸布不堪受力,需得日日更换。如此淘洗,三年方成。
经过三年清流濯炼的筋石粉,已是细腻至极,视之如苍云,触之无纤感。用这样的粉,再以一定比例兑入金粉、砗磲粉、金刚石粉等贵重材料,按制式抟泥铸砖,送入秘窑烧制。据传,烧制过程及其复杂,非但要严格控制温度的起伏变化,就连鼓入窑中的气流速度、流向,乃至空气的洁净程度,无一不在严控之下。
即便如此,烧出来的筋砖还要精挑细选,颜色不匀亮的,形状有变形的,哪怕只有丝毫变化,都算不得一块成功的筋砖。故而,用“十窑一砖”来形容筋砖之难烧,委实不算夸张。
筋砖烧得,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用于铺地了,而是要藏于白梦山脉的一处秘密谷地中,经三年的风吹雨打,日曝霜浸,最后,品相完好无损者,方可送出山外。
彭大雄听完沈越这一番介绍,不由惊得连连啧舌,“哎呦哎呦!如此看来,这筋砖竟比金子铸的还要贵百倍!只怕除了皇家,也没人用得起罢!”他说着这话,还偷摸瞅了沈越一眼,意为——也就只有公子爷这般至尊身份,才能将筋砖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寻常富贵人家,甭说知晓,只怕听都没听过!
“你这话可错了!”沈越摇头,“就是国主,也用不起。”
“怎么可能?”彭大雄大惊。
沈越瞅瞅身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廿三,眼珠一转,问道:“你可猜得出是何缘故?”
廿三想也不想便答:“都说国主是最有钱的,只怕也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户部银子来自税收,每年的用途都是有规定的,或戎或祀,或工或赈,就算国主想要奢侈一把,只怕朝堂百官也不会答应。而他自己的内库,有能用多少钱呢?让国主自个儿掏银子,还是这么穷凶极恶的花费,他不得比割肝儿还疼啊?”
他说得俏皮,逗得两人哈哈直乐。
“既如此,谁都用不起,还做甚天大的功夫在这筋砖上?”彭大雄更想不通了。
“先国主呗!”廿三嘴快。
咦?什么意思?——彭大雄一听是“先国主”,没敢多问,只意义不明地瞅了沈越一眼,随即赶紧低下头,装作很认真地研究那几块破破烂烂的“筋砖”。
沈越忽然有些头疼,一时间,他甚至后悔自己怎么会傻乎乎地去问廿三那个问题。原本,他只是觉得廿三的模样有趣,便生了逗乐的心,岂料廿三竟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在说自家的事儿似的。若非沈越极其确定及肯定父王的人品,他甚至几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自己“流落民间”的小弟弟了。
廿三说得兴起,才没在意沈越和彭大雄的反应,继续道:“活着时用不上这筋砖,死了总得享用一二罢!且,死者为大,便是整日搂着银子不松手的户部尚书,也不好在这一点上死硬。据说,每有新国主登基时,便开始给自个儿修陵,这便是享用筋砖的最好理由。纵朝臣心疼那银子,总不能说——‘圣上您可消停点儿罢!死都死了,还讲究个啥?’。除非,他想先到下面给国主探探路去!”
彭大雄脑筋有点慢,转了一转,方听明白了“下面”是个甚去处,“哈哈哈哈”,捧腹大笑,还一边笑一边贼眉鼠眼地偷瞄沈越。
沈越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的确,事实上正如廿三所言,活着的国主用不起筋砖,只有死了的国主才享用得上。而缘由,也正如他所说的那般——谁也不能在修陵这件事上跟国主过不去。
至今,他还记得,当日父王下旨修陵时,得意洋洋道:“谁敢对朕的陵制指手画脚,朕就先派人查查他老子娘的坟有没有逾制!”——而事实上,朝中官员,哪家老太爷老夫人入葬时不是逾制的?不过是没人计较罢了。死者为大嘛!
彭大雄依然是一脑门子的问号,“既然只有国主陵寝里才有筋砖,这么一座小小破庙里,怎会铺着筋砖?”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莫非,这庙的住持是个盗墓贼?且,还盗了王陵?”这一猜可不得了,险将彭大雄惊得魂儿都飞出去。
乖乖!敢盗王陵?难不成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念及此,他一把握住腰间短匕,面上顿时迸显煞气——虽则他已不做东宫侍卫很多年,然,在其内心,依然视自己为忠实走狗。
那两人谁都没想到彭大雄居然能联系到“盗墓贼”上去,不由哭笑不得。
廿三忙解释道:“大雄叔可别急,没有的事儿!”
“嗯?怎么讲?”彭大雄依然紧握短匕,指节外突,可见握力之紧。
“我只说先国主能用上筋砖,可没说只有先国主才配用啊!”廿三叹气,“大雄叔您可真是个实诚人!您想想,虽则国主花不起这山一样的金银,可有人花得起呀!不然,万一遇上个抠门,啊不,节俭持家的国主,不愿在陵寝中铺筋砖,那这制筋砖的人还不得饿死?”
“谁?谁还能富逾国主?”彭大雄不信。
“菩萨呀!”廿三抬手一指上方端坐的菩萨,然后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起来,“还有佛祖啦,嗯——还有三清老祖,道门老君,哎呦喂,总得有十来位罢!”
他一边数着,还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他们可是顶顶有钱,那徒子徒孙乌央乌央的,哪怕一人只出一两银子,日积月累下来,香火钱还不堆成山?”
竟然还有这道理?
彭大雄的扫帚眉都快竖成两道门神了,一左一右,分别紧紧压制住两只瞪得堪比铜铃大的眼珠,而两只眼珠里则满满写着“怎么可能”和“好有道理”。
沈越喟然叹息:“想必这座庙当年也是名刹一座,有高僧大德坐镇,香火鼎盛,袅袅不绝。可惜,时过境迁,当日的人声鼎沸悉数湮没,如今,只剩下形单影孤的一座佛殿而已。惜哉!”
大雄一只眼睛瞅着自家公子爷在感慨时光如梭百代掠影,另一只眼睛则盯着廿三蹲在移开了破碎筋石的土坑前,一本正经地拨拉着下面的泥灰。
“果然!”廿三哼哼一声,立时将两人吸引道身边。
“看!”他右掌掌心托着一撮泥灰,示意身旁两人细细观察。
什么?”彭大雄又是瞪眼,又是眯眼,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地盯了好一阵,也没看出什么来。
廿三随即望向沈越,“公子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