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不是头一回扮算命先生,不过,就这一回,扮得最像。不说别的,单就用作招牌的布幡,肩上的竹架,脚下的鞋袜,就与以往很不相同。
宫变后,沈越的确吃了不少苦头。然,当落脚白石庄境况改善后,他的一些穷讲究的习惯又出来了。譬如,贴身衣物必得是绵柔轻软的松江细布,鞋子必得有八分高鞋底,差一点儿都不行。
他的这些习惯,于廿三看来,就是个矫情人的臭毛病。不过,为人仆役,廿三也不过是腹诽两句,嘴上却老实。
以前,沈越扮算命先生,在衣着打扮上不过是照猫画虎,觉着与大街上的算命先生差不多就成了。反正,无论是小陈哥还是彭大雄,对他都只会奉承——“公子爷这样就很好!”
可是,这次,换做了廿三,却大大不一样。
廿三一向自诩忍功了得,尤其是,这位公子爷还攥着他——毕竟,自己的失魂症能否医好还得全靠公子爷。
只是,这一回,自打他晓得了公子爷要扮做算命先生打探消息,心里便总觉得有什么一拱一拱的。
当看到公子爷如此随性地易容装扮,一点儿认真细致的态度都没有,心里便开始不舒坦了。
沈越自以为很像回事儿,眉目间还有几分得意,岂料,于廿三看来,却是漏洞百出。
廿三倒是不想多嘴,可瞅着沈越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委实觉得不忍卒睹,嘴巴张了阖,阖了又张,反复几次,好似落在沙滩的的傻鱼。
沈越皱起眉来,“你那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我的样子很好,你的样子才不好!——廿三终于破功了,心里嗖地窜出一股火气,张开就给怼了回去,“公子爷若是去勾栏做戏,这副打扮倒还勉强过得去!”
沈越顿时沉下脸,“放肆!可晓得尊卑之分?”
廿三一抬下巴,豁出去了,“勾栏里做戏,扮相上有差别,也无人计较。可公子爷是去做正经事儿的,还扮得这般假,是哄瞎子么?”
沈越干脆给气笑了,“呵呵!你倒说说看,当如何才像个算命先生?”
廿三绕着沈越连转三圈,直转得沈越头发晕,正要再呵斥一句“放肆”,便听得廿三道:“幡子不像幡子,头巾不像头巾,衣衫不像衣衫,鞋袜不像鞋袜!便是这水囊手巾,还有算卦的铜板,都哄不住明眼人!”
沈越一听这话,险没气得噎过去——合着以往我扮算命先生,都是给瞎子看得啊!
他颇不服气,然而,待廿三一一指出样样不妥之后,他只有哑口无言——鬼晓得,竟原来算命先生也有这么多穷讲究?那么,以往扮做算命先生未被识破,是因着人家眼瞎啊,还是自个儿命好?
足花了一整日的功夫,廿三才将各处漏洞都打点妥当,还特特从十多斤铜钱里,细细拣选了合适的铜钱,使出手段做出一层假包浆,这才算是马马虎虎过关了。
沈越握着掌心的铜钱,细细感受着假包浆的油润,深觉着自己竟是个瞎子——居然没看出廿三还是个作假的高手。
哎呦喂,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小儿不可貌相啊!
大抵,廿三执着的态度感动到了沈越。他竟无端地觉得,自己这一身上下,经廿三的手打理了一番后,气质神态迥乎以往,颇有些自己就是真正的算命先生的感觉!
沈越扮着算命先生,溜溜达达一路行至刘二子家宅所在的街面上,东张西望之后,便卸下了肩背上的竹架子,开摊做起了生意。
竹架子是廿三亲做的,不过用了半个时辰,就叮叮当当做好,还特意砍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豁口,又以粗麻布反复摩擦,做出陈年旧物的样子。
架子分为三层,上面平展,可为小桌;中层为箧,可收放笔墨卦物;下层是个粗布兜子,收些杂物。这样的竹架子,外面是不大买得到的,多是如游医、算命先生这等四处游走之人定制而成。
沈越按着竹架子晃一晃,见竹架子很稳当,高低也合适,不由暗中点头。忆及先前扮算命先生时的行头,当时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却只感到汗颜。
虽则这位算命先生看着年轻,可人生得真好!眉目舒朗,鼻悬唇棱,白净斯文,不像是东奔西跑的算命先生,倒仿若府学里意态风流的读书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几枚制式古旧却包浆厚重的铜钱拈于指尖,说不出的闲散舒缓。
这番“伪高人”的姿态,不由不吸引着街坊行人围了过来。
沈越一不会看相,二不会解字,算命先生的基本功一概皆无,然,他却是手段极好的郎中,只消借着摸骨的由头,往人家手腕上一搭一拂,随后说出来的话,头头是道,十成里对了九成九。
他对孙家老大说:“年幼时得过一场重病,好了不足一年,又遭了水厄之灾。”
孙老大一怔,可不是么?年幼时得了一场风寒,险些丧命。病愈后的半年,又不慎落入水中,差些做了河伯麾下的水鬼。
沈越一见孙家老大的神情,便知自己说的没错,于是又道:“子嗣方面有些艰难,委实强求不得。”
孙家老大急,“如何就求不得了?”
一旁围观的人看得兴致勃勃。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孙家老大阖该命中无子?
但见算命先生只轻轻叹口气,眉目间露出惋惜的神情,竖起一只手指,指指天,低声道:“不可说,不可说!”
孙家老大一把就攥住算命先生那修长的手指,恳求道:“先生,求求你,帮帮我罢!我不能没有儿子呀!”
充作人形背景的廿三撇撇嘴,觉得嗓子发痒,便轻咳一声。
沈越原本还想再卖弄一番“天机不可泄露”啥的,忽听得身后动静,以为廿三不耐烦了,便端起肃穆的架势,“你本命中无子,只是上天念在你曾行过善事的份儿上,露了一丝机缘与你。”
哦?还有这等讲人情的老天爷?
众人无不精神大振,就连无聊的廿三也不由竖起耳朵,听沈越如何瞎编。
其实,沈越偷偷切过孙家老大的脉象后,对其身体底子已知晓了七七八八。孙家老大子嗣艰难,主要原因在于他年幼时曾受过大寒,伤了肾气。而成家后,为求一子,又过于“勤勉”,多年不得休养,以致肾精不足。
沈越心里默念了一遍“日行一善”,抬眸望向对面的孙家老大,只一昧盯着他不说话。大抵,他这气势委实强烈了些,非但吓着了孙家老大,就连周遭围观的街坊们都渐渐消了聒噪,有几个胆小的小娘子还将手中的帕子紧紧拧成了麻花。
孙家老大被算命先生盯得心里一阵一阵发慌。他咽了口唾沫,挤出个笑容道:“这位先生,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你就将那丝机缘告诉我罢?多少钱,你开口便是!”
他以为算命先生是要狮子大开口哩!
沈越不屑地一哼,耸眉道:“若为钱故,我何必游走四方呢?自有无数银钱捧到我面前来。我所作为,不过是不忍见人间苦难罢了!”
“是是是!”孙家老大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地奉承,“先生有大慈悲,就帮帮我这受苦受难的人罢!”
沈越又不说话了,又开始盯着孙家老大看。
孙家老大摸摸脸,拱手央求道:“先生。。。。。。”话音未落,便见那算命先生猛一巴掌拍向身前小桌,“啪”,气势惊人。
“罢了!你既行过善,今日,我拼着泄露天机的危险,与你说一句罢!”
“一句,只说一句!”沈越竖起食指,如白玉笔管般,说不出的好看,偏语气十分沉重,令人心生不安。
廿三在他身后斜睨着眼,看这位在属下面前一向有型有款的公子爷怎么装神弄鬼。
“你离开此地,往北边走,直至到一处地方,此处于卯时一刻日出,就可以停脚了。”
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
三略一思量,便恍若大悟——在这个季节,卯时一刻日出之处,约莫在西魏国中部的景阳府地界。那里地势平坦,少山少水,气序温暖干燥,倒是个蓄养阳气的好地方。
由此,他便也猜出了孙家老大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不由暗中点头——若能在景阳府养将几年,寻个好郎中调理着,说不得也能将肾精补回来,那时,或有可能生个儿子。
他冲着沈越的后脑勺咧嘴一笑:到底是郎中,再嘴硬,心里还是存着个“仁”的。
于算命先生的建议,孙家老大半信半疑。前半截,算命先生对他儿时遭遇,字字不差。甚至,连他行过善事都能算出来。可到了后半截,却要他背井离乡,委实令人怀疑。
难不成,老二给他塞钱了?以这般说辞,令他离开这里,好独占家业?
可是,老二是这样的人么?
对着孙家老大充满疑虑的面孔,沈越丝毫不在意。说他曾行过善事,不过是顺口一说——本来嘛,这世上并无绝对的恶人,就是如皇甫晟那等大逆不道的恶贼,当年也曾施粥救人。
沈越的目标并非孙家老大,不过是借他做个筏子罢了。愿听就听,不听,也无所谓。就是不晓得,街对面的刘家人,可听到这厢的动静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