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冬社大祭（三）

廿三那声撕心裂肺的“冤啊——”，凄厉，高亢。结果便是，参加冬社大祭的乡人们，有一半险些吓得尿了裤子。纵威严端正的知府大人，也被惊软了腿，好悬没跌过去，委实丢人。

乡人淳朴，待晓得这位小哥是突发癔症，便纷纷猜测：“莫不是家里遭了祸，这才喊冤的？”

还有的说，“必是天大的冤情，不然，能让这孩子念念不忘？”

“定是如此啦！看把这孩子吓得！不知遭过怎样的罪呢？”

议论纷纷，不一而足。

还有些好管闲事的替廿三抱不平，指责沈越等人道：“看这孩子黑瘦枯小，保准儿连饭都吃不饱。再看看你们，个个人高马大，红是红来白是白！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这般狠心呢？”

人高马大的彭大雄和红润白嫩的小陈哥面面相觑，暗道：“我招谁惹谁了？长得人高马大（红是红来白是白）是我的错咯？”

哎呦喂，真真作孽呦！

因着这些猜测，乡人们便激发出一腔毫不搭噶的热心肠来，非但不计较廿三打搅了冬社大祭，还建议请个郎中来。

甚至，知府大人都遣了师爷过来一遭，探看了几眼昏迷中的廿三，然后捋着三撮老鼠须子，傲慢地摇头晃脑道：“若是有什么冤情，自可向我家大人申诉。我家大人是最最清明不过的，必能令这孩子得见朗朗天日。”

沈越受不了那副嘴脸，冷着脸一语不发，还是薄庙苗活络地凑过来，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又偷摸塞了个荷包过去，方打发走了这面目可憎的师爷。

沈越等人借宿的老丈家，一家人都紧张得不行。

自衣着举止上，就能看出沈越一行人可不是自家泥腿子能够得上的。廿三的癔症是在自家院子里发的，故而，他们生怕沈越将怒气迁到自家身上。

沈越的怒气？

当然有啦！

廿三这癔症发的，动静可不小，惊动了这许多人不说，还险些挨了冤枉——好似他生病是因着受了主家的虐待！

天地良心哦！

廿三的吃穿用度，可一点儿都不比小陈哥差。没谁亏着他欠着他，偏生他就是这副吃啥都养不胖长不高变不白的德性，怨谁？

念及此，沈越更生气了——这无端的冤枉，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受？

气死个人啦！

虽则沈越生气，却没有随意迁怒的坏毛病，更不会因此而对老丈家恶言恶行。相反，他倒是很有诚意地向老丈表示了歉意——打搅了冬社大祭，又惊吓到人家，委实过意不去。为此，他还命薄庙苗又去附近的集镇上买了好些点心尺头，挨家挨户地送了些，算是道歉。

老丈望着儿媳妇怀里整匹的崭亮新布，又是惶恐又是欢喜，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送走了所有闹哄哄（看热闹的？）乡人，沈越接过小陈哥手中的药。他一手托起廿三的肩背，另一手将药碗轻轻抵在嘴边。

浓黑的药汁慢慢送下，嘴角残留数滴，愈发显着这张巴掌大的小脸苦兮兮的，分外可怜。

沈越将二指搭上廿三的腕间。指尖下，脉息倒还算平稳，可见，他已脱离了危险。眼下，尚在昏睡当中。

只盼他一觉醒来之后，便是无恙。

小陈哥将药碗送回厨灶间，回来便见沈越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手中虽有一卷书，却时不时地往榻上之人望两眼。

“公子爷，您去歇息罢！这里我来看着就好。”小陈哥道。

沈越抬头，正对上小陈哥青紫红肿的鼻头，甚是滑稽，不由手欠，伸指便点。

“嗷——”小陈哥当即痛得尖叫，随即又立马捂住嘴巴。两只大眼睛泪汪汪的，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沈越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回书卷上，淡然道：“知道该上什么药罢？自己去寻。好生涂了两三天，你那鼻子就恢复了。”

小陈哥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要不，唤薄庙苗来看着他？”他瞅了一眼廿三，叹气道：“公子爷方才辛苦，阖该好生歇息。”

沈越摇摇头，“这一晚上最是要紧，我得看仔细了。万一有个不妥，那时再唤我，未必来得及。”他一呶嘴，“叫他们也歇着罢，不必在外面值守。”

小陈哥闷闷地应了一声，暗想：公子爷委实是个体恤属下的好主君呀！随即，他又偷偷瞪了一眼廿三，似乎很是不忿——这傻子何德何能，居然得蒙公子爷亲自看守。哼？哪天我也生场大病，公子爷心疼我，保准儿也会这般照顾我呢！

这醋味，酸得瘆人。

此刻，病榻上的廿三，显得格外弱小可怜。

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偶尔还会有一两声浅浅的抽泣，仿佛在噩梦中犹不得解脱。

沈越按上他的头颈，轻轻揉捏着几个穴位。慢慢地，他的气息逐渐平稳。

沈越又探手抚上他的额头，并不烫手，可见没有发烧。指尖下，竟是出人意料的细腻触感。

沈越微微有些吃惊，不由凑过去细细打量起来。

说来，自他于龙牙山下救了廿三，至今将近一年了，却还从未认真看看这孩子的脸。

他的眉毛并不十分对称，一边眉峰略略凸起，另一边则有几分弯婉清秀之意。这样的眉形，于男子可不多见！

鼻梁倒是挺拔，可是唇形却不怎么好看，硬邦邦的。尤其是此刻，紧紧抿着，愈发显得棱角分明，颇有凌厉之气。

无端地，沈越竟觉着这张面孔似乎被最初见到时好看了几分。然，好看在哪里，他却并不清楚。

或许，是这大半年来吃的不错，日子也过得轻松，多少都能长点肉。只是，大抵，他面色黑，纵长了点肉，也并不十分显，仿佛依然是那个干瘦干瘦的傻小子。不过，下巴处略略有些叠肉，软软的，显得下巴圆润可爱了些。

皮肉倒是比初初时白了几分，不过，也白得有限——或许，天生就是个黑面皮？若是如小陈那般娇养上几年，不知会不会好看些？

细细的脖颈下，领口微微松开，露出一小截颈骨，倒仿佛有几分精致，肤色也浅了些许，隐约呈现出这个年岁是少儿郎最后的娇嫩。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勾了下廿三的下巴，果然，是有那么一丢丢小肉肉。且，手感还不错，滑腻柔润。

鬼使神差地，他又手欠地去勾了一下人家的小下巴。

不知怎地，沈越气息有些不稳，一股热意不知不觉间熄上面颊。

或许，手上的劲儿大了，廿三哼哼了几声，翻过身去，将整个头埋在被子里，而大半的腰背却因为被子被掀开而露出。

沈越无奈地摇摇头，伸长手臂将廿三揽住，又将他翻过来躺平了，盖好被子，掖住被角。

廿三骨架纤细，沈越没费什么力气。只是在帮他翻身时，手掌触到了腋下，感觉到衣衫下厚墩墩的，似乎裹缠着什么。

沈越想解开他衣衫，看看是不是受伤了——他猜着，或许是廿三怕麻烦人，自己便偷偷裹了伤。

然，沈越方将指尖搭上廿三的衣带，却见他仿佛受惊般紧紧蜷缩起来，仿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兽，发出“呜呜”两声抽泣。

沈越顿时心生酸楚——这孩子，又梦见什么可怕的事儿了？

他将手掌搭在廿三肩上，轻轻地拍着，低声道：“莫怕，莫怕！有本公子在，什么都不要怕！”他语气轻柔和缓，仿佛哄着小儿睡觉的奶妈子，面上，居然还真得有几分慈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