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冬社的压轴大祭就要开始了。
麦场早已被拾掇得平平整整,一眼望去,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来个高大的麦秸堆。麦秸堆扎做塔状,上尖下圆,莫约一丈高,拦腰束着红色的布带,意喻将晦气捆住。夜风凌冽,将布带刮得噼啪作响。麦场四角插着火把,零零碎碎的火星随风飘扬,在浓烟的裹挟下向天空飞去。
耆老们恭恭敬敬地跟随在平阳府知府大人身后,上供,敬香,磕头,一步步,依着冬社的流程一板一眼地走,丝毫不敢大意。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纵步履蹒跚,然,相较对来年的期冀与祈祷,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知府大人接过身后侍从捧着的火把,点燃后,走到麦场当中的最高大的麦秸堆前,晃一晃手臂,然后将火把投掷过去。“轰——”麦秸堆立马点燃,瞬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把,熊熊火苗顷刻向天空窜出去七八尺高。
麦场上的麦秸堆被一一引燃,很快地,整个麦场便亮如白昼,火光冲天。
冬社乃本地大祭,依着规矩,外乡人只能在远处遥观,不得靠近。
因着小陈哥爱热闹,兼薄庙苗又挑动大家伙儿都出来瞧稀罕,于是,众人纷纷寻了个背风的地方,远远看着,不时指指点点,低声交谈。
小陈哥个子矮,生怕错过了有趣的内容,便两三下爬上墙,双腿一跨,骑到墙上。廿三耐不住他娇里娇气地央求,便也坐到墙上,一手按着墙头,一手扶着小陈哥的后背,免得这娇气包开心过猛不慎掉下去跌了牙。
夜风越发猛烈了,呼呼,呼呼,仿佛上天在喘着粗气。
麦场上十多个熊熊燃烧的麦秸堆,已然变作了冲天的火堆,烈焰,黑烟,还有噼噼啪啪的炸裂声。
乡人围在麦场四周,一层一层的背影叠压着,在对面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黑暗,竟无端有了几分魔魅的气息。
冲天的火苗,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舞动着灼人的热浪。
火借风势,扶摇直上,在浓烈黑烟的裹挟下,愈发声势骇人。
他有些恍惚——这鲜红如血的火焰啊,分明在遥遥的百丈之外,却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鼻端是浓烈呛人的烟气,似乎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奇怪?什么麦秸堆烧起来会散发出这等焦臭?不像是干草燃烧时的烟气,倒像是——像是——像是?
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仿佛过电般——像是,人肉烧灼的恶臭?!
他惊惶极了,抬起脖颈四处张望。可是,他看到了什么呢?为什么眼前这一切,好似曾经发生过?
他忽然一晕,记忆中仿佛有什么被骤然唤醒。
夜风刮过廿三的脸庞,刮过廿三的耳际,将这一切一切的声音送过来,自耳边,至脑中。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是什么在呼喝?
是什么在嚎叫?
是什么在哭喊?
是什么在咆哮?
烈焰,如鲜血。
黑烟,如恶龙。
那层层叠叠的人影,宛若不甘屈死的冤魂,双手挥舞着,对着那仿佛想要将这天地彻底烧穿的烈火,瞠目怒吼——
“冤啊!”
夜风更猛,火苗也窜得更高,仿佛想要竭力将这声惊天动气的鸣冤呼喊,送去九天之外的天庭之上。
上帝煌煌,知我匪愿。
宇庭森森,何我倾冤。
廿三的视线,被无数的烈焰,无数的浓烟所占据。
他的耳际,被无数的呼号,无数的咆哮所堵塞。
他瞳红胜血,眼中似有泪,却不见落下。
他心痛如绞,却不知缘起何因。
他想长歌痛哭,却心有块垒,不知如何开口。
火光中,似有血影飞舞,恍若隔着重重光阴,却依然烧痛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血,令他痛得想要紧紧蜷缩如茧。
他瞪大了眼睛,双目飞速地在这重重烈火浓烟和叠叠人影中搜寻,似乎是想要找到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令他如此焦虑?如此牵挂?
他仿佛找了很久,不止一天,不止一月,甚至不止一年,可什么也不曾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是人?
还是真相?
这一幕,何等熟悉。
这一幕,仿佛早已深藏在他心底。
他看见的,是此时此刻发生的呢?或是久远之前?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呼号声中的一个?
他不由张大了嘴巴,摒泪,憋气,长啸一声——
“冤啊——”
小陈哥险些被耳边这声骤然响起的叫声惊得魂飞魄散。
这叫声太瘆人了有没有?简直比撕心裂肺还惨三分!
回头一见,只见廿三神情呆滞,双眼通红,仿佛要瞪出两行血泪来。
“喂喂?喂?廿三?你怎样了?”
小陈哥连喊数声,却见廿三牙齿咬得咯吱吱,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忽地,他表情一变,由呆滞变为狰狞,仿佛厉鬼附身般。
廿三这一变脸,几要将小陈哥给吓傻。他连忙喊起来:“公子爷——大胸叔——救命啊——”
原本靠在墙边的沈越,在听到身后那声扯心扯肺的“冤啊——”时,便吓得一激灵。他方一抬头,就听见小陈哥的惨叫,连忙定睛一看。
哎呦喂,可不得了啦!
三发癔症啦!
沈越当即一跃,脚尖轻轻一蹬墙面,借力而起,瞬间便上了墙,手一提,扯上廿三的衣领,就将他半抱半拖地拽下了墙。
岂料,原本廿三右手拉着小陈哥的衣服,以免他高兴地手舞足蹈时掉下去。廿三被沈越拽下了墙,却没有松开小陈哥,于是,便连带着将他也扯了下去。
只是,小陈哥穿的是寻常布料,委实吃不住他的分量。沈越听着“嘶啦”一声后,便是小陈哥如杀猪般的惨叫“啊——”
一看——不好!小陈哥一头栽了下去!
所幸,墙头下方的地面上是一堆细碎的麦秸秆,正是麦场上那十来个麦秸堆的碎料。多赖有这堆细碎麦秸,才堪堪保住了小陈哥那既不英挺也不秀气的鼻子,好歹没破相。
这倒霉孩子!
廿三发癔症,委实令众人吓一大跳。
这孩子,虽则长得黑瘦,却一贯健健康康,怎地这就突然发癔症了呢?
哎呦喂,这可怜孩子可真是有运道,发癔症也能选个公子爷正巧在眼前的时机!
——一圈人围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廿三,心里暗自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