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小教堂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在一片狼藉的讲经台前,每一处细节都能见到伊迪丝面对前来逮捕她的特遣队成员时挣扎反抗的痕迹,而伊迪丝最后留下的这个黑箱,更是如同某种预兆般,暗示着一些危险而暧昧不明的东西。
这里面会是什么?
伊迪丝为什么会在决定杀人的这个夜里将它特意带到这座小教堂里?它是伊迪丝的依仗还是某种致命道具?
或者让一切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白天见面时还一切正常的伊迪丝,晚上就一副要发狂杀人的样子?
对于这些问题,这位名为保罗的黑乌鸦先生或许都能回答。
黑乌鸦的手按在黑箱子上,久久没有动作。
齐蕙心也没有。
她耐心地等待着,笑盈盈地看着,心中对这位黑乌鸦先生的反应与回答越来越感到好奇……或者说,是对这种她前半生从未见过的、明明全身都写满了危险与谎言但又偏偏表现得礼貌克制的家伙生出了兴趣。
齐蕙心直觉感到,这位黑乌鸦先生身上一定有个很有趣的故事。
冷不丁的,在齐蕙心的兴味打量中,黑乌鸦先生开口了。
“占卜师小姐,您还记得伊迪丝殿下的身份吗?”
齐蕙心说:“最受国王宠爱的女儿,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大神官。”
“是的。”黑乌鸦说,“那您还记得有什么圣物是被教会持有、但只能由王室直系血脉亲自保管的吗?”
齐蕙心目光落在了手下的黑箱子上。
黑乌鸦轻笑:“看来您已经明白了。”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教会,战争教会共持有五样威力强大的圣物,分别是能造成绝不会愈合的伤口的狮相之刃;能够倒转因果、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命中敌人心脏的命运子弹;一颗只能被复仇之心驱动的26面的复仇骰子;一柄挥动后能审判所有违逆规则之人的神圣裁决之剑;以及某个可怕仪式中必不可缺的工具狂怒轮.盘。”
“但除了这五样圣物之外,还应该有第六样圣物吧?”齐蕙心想到了自己白天路过涂鸦街时看到的那个故事。
黑乌鸦又笑了:“您的智慧一如既往。没错,除了那五样圣物之外,还有第六样明面上属于教会、但却只能由洛克王室直系后人保管的圣物,黄金圣血。”顿了顿,黑乌鸦的声音柔和得近乎诡谲,“那一滴由最后一名黄金人类,也就是战争之神遗留在人间的唯一的神圣之血。”
齐蕙心说:“所以保罗先生,您难道是想说,这个箱子里藏着的,正是那滴本该由王室直系后人伊迪丝保管、最后却被她偷偷带到这个小教堂里的黄金圣血?而您的到来,正是为了回收这滴血液?”
黑乌鸦轻柔说:“您不相信吗?”
齐蕙心坦然道:“确实不信。恕我直言,保罗先生,我认为那位伊迪丝小姐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拿出黄金圣血。”
“为什么不可能?”黑乌鸦问。
齐蕙心说:“因为伊迪丝这次来到小教堂,是想要杀人的。”
这天晚上,伊迪丝怀抱着恐惧而疯狂的心来到这座小教堂,目的是想要杀人,所以,那滴传说中的黄金圣血哪怕珍贵到能称得上一句“国本”,却也对伊迪丝的目的毫无帮助。
“所以,与其说这个箱子里藏着的是黄金圣血,我倒觉得它是狂怒轮.盘的可能性更大。”
如今,摆在齐蕙心与黑乌鸦面前的这个黑箱子,容积很小,放不下刀剑之类的东西,于是便只剩下了命运子弹、复仇骰子和狂怒轮.盘三个选择。
而之所以排除命运子弹和复仇骰子这两样圣物,一来是因为它们并不符合伊迪丝面对小教堂众人时的心境;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齐蕙心分明清晰感受到过,就在伊迪丝面对小教堂众人说出“杀人游戏”这个词后,某种特殊的“磁场”或者说“氛围”便也随之笼罩在众人的头上。
像是激昂跳动的心脏,又像是刀口舔血的锋芒。
这样的描述与涂鸦街上描述的属于战争之主的气息别无二致!
当时,第一次正式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神秘学说的齐蕙心,或许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样的古怪氛围代表着什么,但如今的齐蕙心却能够确定,那必然是某种仪式。
所以,没错——这个箱子里装着的,必定是狂怒轮.盘!
齐蕙心笑了起来:“那么保罗先生,可以请您告诉我了吗?这件教会的圣物之一,狂怒轮.盘,它所指向的究竟是什么仪式呢?”
两人的气息或冷凝或癫狂,手掌同时按住这只小小的黑箱,目光对视间就像是某种隐秘的较量,谁都不肯退让。
而就在齐蕙心脸上笑容越来越大,心底的欲念也蠢蠢欲动,几乎忍不住要将某种恶意的、冰冷的、狂喜的东西灌入这只黑乌鸦的血肉,让他也变得如她一样大笑起来时,黑乌鸦手一松,主动后退了一步。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您亲自瞧一瞧吧。”黑乌鸦彬彬有礼道,“不过请容我告诫您一句,尊敬的占卜师小姐,战争之主是所有正神中杀伐最重的圣灵,也是最厌恶邪神气息的圣灵,没有之一。哪怕如今的祂只有一滴圣血遗落人间,但当遇到邪神气息后,这滴圣血也会出现极可怕的变化,我相信那是作为吞尾人的您绝不会想要看到的变化,所以,在真正打开这个箱子前,您为什么不记录下这个时间点呢?”
这只黑乌鸦的意思是让她赶快存档好随时回档?
他怎么比她还要熟练?
齐蕙心心中古怪起来:
而且,他这个提议是在替她考虑吗?
认真的吗?这个满口谎言的危险男人,他竟然是在真心为她做打算吗?
齐蕙心直觉这个提议有问题,但从齐蕙心的角度来说,这个提议偏偏又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因为,就像黑乌鸦说的那样,万一黑箱子里装着的真是黄金圣血——虽然齐蕙心认为这不可能,但万一呢——万一黑乌鸦没有说谎,那么这滴曾经赐与过人强大力量还曾经化身为人的黄金圣血,的确有可能在她开箱后化身核弹,给“邪神崇拜者”的她来个一击必杀。
而到了那时,游戏必然结束,重开后的她如果还想接着现在的这个进度继续打下去,就只得在游戏里又待上一整个白天了。
所以,这只黑乌鸦竟然真的在为她考虑吗?
在明知她与邪神做过交易、是世界与人类的敌人时?在被她毫不留情地质疑和针对后?
这一刻,齐蕙心感到自己空洞的心里似乎涌出了点什么,苦涩的,又像是柔软的,但是,还没等她抓住那一缕微妙的情绪,它们就已然淹没在扭曲的潮涌中,消失不见。
齐蕙心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应该对这只黑乌鸦更警惕一些。
因为他全身都充满了谎言与危险,一不留神就会掉入他言语的陷阱中,任他摆布,更因为他太懂得怎么讨人喜欢,让人稍有放松就会忍不住对他生出好感。
她深深看了黑乌鸦一眼,如黑乌鸦提醒的那样,在第一个存档位覆盖记录下这个时间点后,便不再犹豫,果断打开了箱子。
下一瞬间,神圣的金光悍然掠夺了齐蕙心的视野。
就像是一颗太阳,撕裂了空气与时间,在这座小教堂内骤然炸开!
那无边无际的黄金色泽,如同一道道实质性的雷光般跃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好似整座教堂,不,整个校园、整个圣塔雅,都笼罩在这可怖而特殊的磁场中。
与此同时,齐蕙心曾经感受过的“氛围”,再次降临。
噗通——噗通——
像是激昂跳动的心脏,那被暴力和嗜血所驱使的狂怒,化作怒吼的狮相,在此地如擂鼓炸响。
噗通——噗通——
又像是刀口舔血的锋芒,那象征着斗争与永不屈服的反抗之血,于此刻凝聚人形。
是的,那一滴飞至半空的黄金圣血,竟就这样在齐蕙心瞠目结舌的注视中,如神话与传奇故事中诉说的那样,凝聚人形!
铺天盖地的金,是那滴血液的颜色,也是那具人形的颜色。
鲜艳欲滴的红,是尸山血海的颜色,也是那颗心脏的颜色。
这一刻,明明四周都是透彻明亮的金,但齐蕙心却嗅到了那具人形和鲜红心脏中与邪神降临时截然不同的、属于[战争]的绝望与大恐怖。
[邪神……眷属……]
那黄金人形如一只生锈的机器人,笼罩在金辉下的僵硬目光一点点移到齐蕙心脸上,口中低语着某种齐蕙心从未听过、却偏偏能够听懂的奇特语言。
[杀!]
锵——
蓦地,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那黄金人形手中的黄金巨剑刚发出铮然之声,他就已然瞬移到齐蕙心的面前,恍如超新星爆发般的不可思议的辉光骤然亮起,伴随着无数幻觉般扭曲生物的凄厉哀嚎,血腥的的锋芒卷着恐怖杀意,剑尖直指齐蕙心的心脏。
齐蕙心全身僵硬,明明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从没有经历过战乱更没有面对过杀意的她,依然被黄金人形发出的杀气锁定原地,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眼看那黄金巨剑就要就此将齐蕙心一分为二,齐蕙心终于从[战争]的杀意中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大喊道:
“回溯!”
这一瞬,时间暂停。
那如心脏般跃动的[氛围]也好,恐怖的黄金人形也好,都被来自时间的伟力凝固原地。
而下一秒,世界就像是倒带的录像般,飞速后退——
充满杀意的黄金人形收回巨剑,退回原地,退回婴儿,变回血液;满是粲然金辉的世界散去氛围,收敛狮相,收敛狂怒,恢复原状。
那兔起鹘落间直面真神杀意的大恐怖,只一秒过后,就变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那只从容的黑乌鸦,站在齐蕙心不远的地方,带着好意劝诫的声音犹在耳畔。
“……所以,在真正打开这个箱子前,您为什么不记录下这个时间点呢?”
齐蕙心面色不改,心脏狂跳,久久沉吟。
刚刚的那个……就是神的力量吗?
而时间的伟力,竟然连神都能克制?!
这一刻,齐蕙心几乎要颤栗起来,但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狂喜。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奇妙的世界,奇妙的圣灵,奇妙的时间。
再给她更多喜悦吧!
齐蕙心又一次听到了耳畔女人的笑声。
她低笑出声,极力遏制住那股从心脏蔓延到指尖的发麻狂喜,抬眼看向那只黑乌鸦。
“为什么是黄金圣血?”
齐蕙心想不明白。
按照逻辑来说,这个黑箱子里最有可能出现的分明是狂怒轮.盘,可为什么会是黄金圣血?
不合逻辑,无法理解。
黑乌鸦轻笑:“看来您已经试过了,是吗?”
齐蕙心没有回答,只歪头看他。
黑乌鸦柔声说:“占卜师小姐,您必须要承认,世上的事大多是不合逻辑的,因为人也是‘不合逻辑’的。他们总是会对真心弃如敝履,对谎言拜倒折服,对真相视而不见,对虚假趋之若鹜。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从而做出各种愚蠢的、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不符合逻辑的事来。
“或许您会觉得这样的他们不可救药,或许您会觉得活在这样的人群中令您感到窒息,甚至这样的他们可能早已深深伤害了您,但事实上,这就是人类——充满感情与冲动的,更是充满偏见、骄傲和虚荣的,真正的人类*。对于这样的人类,无论他们做出再怎样‘不合逻辑’的事来,那都是‘符合逻辑’的。”
有那么一瞬间,齐蕙心感到自己的呼吸凝固了。
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手扭下了她的心脏,又像是有什么人给她的鼻子来上一拳,让她鼻尖酸涩,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但她眨了眨眼,只感到自己的眼眶干涩,心脏空洞。
没有难过,只有狂喜。
“原来如此。”齐蕙心说,“‘不符合逻辑’的人类,才是‘符合逻辑’的——这就是你对这个黑箱子所装载的黄金圣血的答案吗?”
齐蕙心没有再尝试打开这个箱子,反手将它丢给了乌鸦。
但黑乌鸦没有再像最初那样重视,接过后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旁的讲经台上。
齐蕙心说:“你不准备将它收回教会吗?”
黑乌鸦微笑道:“我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
齐蕙心露出了笑容,却仍然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是有意义的事?”
黑乌鸦说:“为占卜师小姐您解决‘遗憾’——这就是如今对我最有意义的事。”
*“跟别人相处的时候,我们要记住,和我们来往的不是逻辑的人物,是充满感情的人物,是充满偏见、骄傲和虚荣的人物”——《卡耐基人际关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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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个存档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