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和醋栗。”
“你在放什么狗屁?”
“我说,你有没有闻到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你长了一只上等狗的鼻子,还嗅过那些玩意儿?”
“我以前在领主家的厨房帮活。老霍普用丁香、醋栗和大蒜塞满天鹅的肚子,叉在炉上烤。那香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还用芜菁炖猪肘。有时候会剩下一些肉汤,老霍普宁愿喂猪也不分给我。祝她在地狱燃烧,用脚尖跳舞!”
“别说了,越说越饿。”
“想知道那些领主吃天鹅配什么酒吗?”
“肯定是十几磅一瓶的福斯塔夫红葡萄酒。”
“一种加了柠檬和橄榄的酸酒。”
“酒还有酸的?什么味道?”
“就很酸呗。”
“你怎么知道酸?”
“趁他们转过身,抱着瓶子猛灌一口,实在太酸了,又全都吐回去瓶子里。哈哈,从来没人知道我这么做过好多次!”
“哈哈,那些狗屁领主老爷们肯定觉得酒更加美味了!”
“你今天吃东西了吗?”
“一小口杜松子酒。你呐?”
“一整瓶杜松子酒。”
“哈哈!”
“真的有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啊。”
“你个狗屁骗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士靠在另一个整张脸布满皱纹看不出年龄的女士肩膀上。她们目光虚空,神情呆滞,相互依偎着分享同一张戒酒机构的小床。
这张床就在陆羽的床边上。陆羽听着她们围绕着“领主”“杜松子酒”“天鹅”和“狗屁”聊了一整个傍晚。陆羽听着听着,就从那些故作粗俗的玩笑后面听出一个隐藏的“饿”字。她环顾四周。这里的人都是一样,想要消磨掉一个饥肠辘辘的深秋夜晚,只有靠自我想象和呼呼大睡。
陆羽本想将话题自然而然地牵引到这附近发生的谋杀案上,可下一分钟,那个年轻的女士就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年轻女士说:“要是不是那个混蛋到处杀人,我就不用花钱在这里待着了。我晚上还能再赚上七八个便士,购买一瓶杜松子酒了。”
满脸风霜的女士严厉地说:“大晚上的还是老实点吧。那个混蛋已经杀了五个女人了。你这样脖子细的,他一刀就能把你脑袋和脖子分家。在这里过夜是要花上不少钱,可和玛丽珍下场一比,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波莉的肠子都被掏出来当成帽绳系了!你想变成那个鬼样子?”
玛丽珍的名字和头部照片曾出现在伦敦所有报纸的版面上。她是开膛手贾克的第三名受害者——第一个肠子被放在肩膀上的那个。
陆羽不觉盯着那个满脸风霜的女士。
这个年长一些的女士明显认识受害者啊。
这么快就遇上和案件相关的人了?
年轻女士显然被年长女士的话吓到了,足足愣了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几分钟后,年轻女士恢复了一点勇气,怯怯问:“她们是得罪了什么人吗?为什么是她们——”年轻女士犹犹豫豫,终于把心底的疑问问出来,“为什么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年轻女士一下子问了那么多问题,显然不是真的期盼另一名女士解答这些问题,而单纯只是想通过这些问题表达内心的困惑、不解和迷茫,更接近一种对于个人命运和际遇的哀叹和抱怨。
满脸风霜的女士不自觉摸上挂在脖子上残破的木十字架,说:“我们抛弃了神,得不到神的庇护,魔鬼就找上门来了。”
年轻女士颤抖着道:“魔鬼?撒旦?真的是魔鬼干的?我们要在身上撒盐和蒜吗?可我买不起盐巴和蒜。星期日的早上,我们去向教堂参加礼拜吧。”
满脸风霜的女士“呵”了一声,“教会的神父不喜欢在女教徒的身上闻到酒精和纵欲的味道。根本不需要那样的东西。真遇上那个魔鬼,你需要的是一瓶老汤姆杜松子酒——最醇厚的那一种,把自己彻底灌醉,刀子割你也不知道疼。一命呜呼!狗屁!”
年轻女士立刻闭眼,眼球飞速滚动着,嘴里念着“耶和华”和“圣母”的尊名,仿佛还在陷在对于魔鬼的害怕中。
陆羽将手指塞进钱包里,准备摸出一先令递给旁边的两位女士,以便打探玛丽珍、蓝宝石行动组或者那个“魔鬼杀人凶手”的任一方消息。她明白,只有获取越多的情报,或者能得到他人的帮助,就越能反向追踪这个历史上身份成谜神出鬼没的“开膛手贾克”。
猎人从不做无准备的狩猎。
年轻女士突然睁开眼睛,“你认识那个死了的女人?”
满脸风霜的女士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铁匠的女儿玛丽珍,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我们都叫她下垂的波莉。三十年前就在巴斯克巷上露着她小巧挺拔的奶,晃来晃去找老二骑。她早就不受男人待见了。从十二便士变成五便士,再从五便士变成两便士。呵,她就是不认命。渐渐地连掺木屑的面包都吃不起了。波莉的脑子被狗屁塞满了,只要能讨男人欢心,她什么都做,最后把自己献祭给了恶魔。看看她的下场,男人是有了,小命丢了。”
陆羽忍住用手揉眉心的冲动,觉得耳朵有点烫,见缝插针地插了一嘴:“有什么法子能讨男人欢心?”见两位女士同时投来奇怪且戒备的目光,陆羽又补了一句,“你知道,这一点对我同样重要。我也越来越不受男士的欢迎了。”
耳机里再次传来陈弦的爆笑声。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陆羽看到眼前的心跳屏上,代表陈弦的那只小猫头像打出一行字:干嘛掐我语音?陆羽心想,你再多嘴下去,连文字都要被小谢屏蔽了。
陆羽眨了眨眼睛,驱散心跳屏上几乎都要霸屏的中文弹幕。
满脸风霜的女士用眼神扫了一下陆羽手中小巧的钱袋。陆羽立刻反应过来,乖巧地随便抓了几个硬币,塞进年长女士粗糙如木头的手心,“我很乐意了解有能增加自己魅力的办法。”
其实,陆羽没那么投入角色,如果真的要贴合走投无路的站街女人设,她就不应该出手如此大方。她甚至没弄清楚到底给了对方多少钱,因为英镑、先令和便士在她脑子里还需要经过换算,不像本土人那么熟悉。她只是迫切想把握时机切入两位女士的交谈,给自己找一个“提升魅力”的幌子,让自己主动交谈显得没那么可疑。
满脸风霜的女士把钱塞进衣服最里层,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受过教育的上等人女士,您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法子对您不管用。但因为您如此慷慨,我可以给您一个忠告。别把装钱的袋子揣在您这身娇贵的衣服外面。这等于让一个女人拉起裙摆,赤、裸双腿,高喊,来吧,上我,不要钱。”
陆羽的嘴角不可察觉得抽动一下,“感谢你的好意。”她捏钱袋子的手不觉紧了紧,心理作用地觉得那些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全是善意的。
年轻女士坐直身子,眼睛直愣愣盯着陆羽的钱袋子,“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法子。只要,你给我一半的钱。”
满脸风霜的女士推了年轻女士一把,“别惹事,疯婆娘。”
陆羽捏着钱袋子,倒是有一种不好意思真的给那位年轻女士钱的感觉,因为显然对方只是因为太饿一时被钱所诱惑,其实从内心深处是不想招惹麻烦的,不能因为自己要做的事就逼迫她们做可能很危险的事。她们的人生已经够苦了。
自从来到这里,陆羽切身体会到,贫困潦倒的人有多脆弱,他们的人生往往一碰就碎。富人可以在赌输一座农场后重新来过,但穷人只要打碎一篮子用来换面包的鸡蛋,就可能一顿饿顿顿饿,万劫不复。
陆羽微笑一下,表达婉拒的意思。
年轻女士被年长女士吼了一声后也不说话了,继续靠着对方的肩膀睡觉。两人显然被陆羽的一句话触动了紧张的神经,没有再提及玛丽安也就是下垂的波莉的话题。
陆羽在混合着尿骚、酒精、食物酸腐和口臭等等数臭味道的空气中熬过了头两个小时。她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麻木且迷茫的脸。这里拥挤不堪,除了人,还生活着贴墙钻来钻去的老鼠、在人身上又跳又爬的虱子和张开翅膀飞来飞去的蟑螂。
陆羽意识到自己第一次的尝试似乎失败了,没能从这里挖出“开膛手贾克”的线索。即使有,大概率也没可能从这些疲于生计而无闲情管他人事的可怜人身上获得。
陆羽正犹豫要不要离开,那个年轻的女士突然耸动鼻子,嘟囔了一句:“我还是闻到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她像仓鼠一样缩着鼻子,一路爬一路嗅,慢慢嗅到陆羽腿边,趴在陆羽身前,“味道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你好香啊!”
陆羽打开手袋,从里边取出一只小玻璃瓶,她的钱袋很小只能放下这么一只玻璃瓶和几枚硬币,“如果你喜欢。可以拿走。”
“香水?”年轻女士深陷入眼眶的眼睛一亮,“那些男人总说我身上酸和臭。有了它,我每次可以提高五个便士。”她扫一眼年长女士,试探地问,“你把它给我,你需要什么?”
陆羽把香水瓶塞到年轻女士手中,“什么也不用。我送给你。”
年轻女士又扫了一眼年长女士,见她没有说话,就快速把香水瓶子接了,藏进衣服里,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乔,你和我们说说波莉的事吧?我也想听。”
满脸风霜的女士深深看路遇一眼,依然用轻柔而没有感情的嗓音说:“生意老不上门,波莉听另一个女人说多塞街的弥勒巷有个叫白马酒馆的地方,里边住着个老巫婆。只要肯付出一点代价,巫婆就能帮迷途的羊羔回到自己的羊圈。波莉回来后,嘴上就一直挂着那首老掉牙的摇篮曲。没完没了地唱个不停,就好像唱了就能躺回妈妈的怀里,皮肤变得和小娃娃一样嫩滑。不过很奇怪,从那以后,找她的男人多得不得了,直到男人把她玩死了。”
白马酒店的巫婆?
果然,这个游戏世界里的“白教堂”谋杀案涉及了玄学。不,这个历史环境下,叫黑魔法、通灵术、死灵术应该更贴切一些。
陆羽设计了叶奈法·查普曼这个游戏主人公。叶有研习魔法的背景,她既是个落魄的站街女也是个厉害的女术士。陆羽这样设计是因为在明知道极星狩猎她的前提下,她必须掌握反击的能力。而这场游戏很自然地贴合了主人公神秘学的背景,让一切不同寻常的事在魔法的环境下变得理所应当。
无数官方和民间的侦探对开膛手贾克为何残忍杀害那么多女性而好奇,但因为凶手从未落网,连姓名和身份都成了困扰全世界侦探的百年难题,一切都只停留在猜测阶段。是因为对女性的恨,是因为性压抑,是因为患有精神疾病,是因为单纯喜欢切割尸体以获得快感,这或许只有真正的开膛手贾克才知道了。
在这些猜测中,也有人相信那些女人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堕落者,凶手杀害她们是在进行某种血腥的献祭仪式,渴望得到恶魔撒旦的回应,终结重重雾霭下无数可怜灵魂哀嚎的伦敦深秋。
这场游戏显然就是以这种“可能”编写的剧情。不愧是小谢家架构的游戏,逻辑自洽且诡异动人。很配陆羽的胃口。
陆羽本打算先打听到蓝宝石行动组的消息,去那里寻求女性的帮助。但现在她对这个白马酒店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确定先去多塞街的弥勒巷寻找一找这家有女巫的白马酒店。
陆羽迫不及待离开这间满是老鼠和虫子的屋子。
这个时候,年轻女士问了满脸风霜的女士一句:“波莉唱的是什么摇篮曲?我要知道是哪一首,以后再也不给孩子们唱了。”
满脸风霜的女士的浑浊眼睛目送着陆羽离开这个房间,“就是——这个地方每个人小时候妈妈都会唱的那一首——有关酒和鲜血的。”
陆羽听着年老女士的声音离开戒酒机构。她知道那首摇篮曲。
此时,月亮隐在浓厚的白雾后,分不出一丝月辉洒到地面,瓦斯管坏了的街巷上一半路灯都暗着,使得小巷昏暗异常,一些人提着马灯,从浓雾后钻出来,转眼又带着手中的光斑消失在浓雾后。他们一个个形如披着黑色斗篷的幽灵。
陆羽拐入无人的小巷,用缥缈空灵的女声吟唱那首广为人知的安眠曲。
……
Wolves asleep amidst the trees.(狼儿甜睡在树林。)
Bats all a swaying in the breeze.(蝠儿摇曳夜风轻。)
But one soul lies anxious wide awake.(但有个宝贝他难入睡。)
Fearing all manner of ghouls hags and wraiths.(害怕妖婆妖灵和食尸鬼。)
For your dolly Polly sleep has flown.(我的宝贝波莉从梦中惊醒。)
My dear dolly Polly shut your eyes.(我亲爱的宝贝波莉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Lie still lie silent utter no cries.(永远地倒下,沉寂,彻底不再啜泣。)
As the witcher, brave and bold.(而猎魔人,勇武又无畏的猎魔人。)
Paid in coin of gold.(以金币支付。)
He'll chop and slice you.(他会把你碎尸万段。)
Cut and dice you.(伤害你。)
Eat you up whole.(将你生吞活剥。)
Eat you whole.(将你生吞活剥。)
……
——(选自游戏《巫师三》血与酒DLC《Lullaby of Woe 安魂之歌》)
在昏暗狭小的小巷,陆羽吟唱这首印刻在这个时代、这场游戏每个人角色灵魂里独属于童年和母亲的摇篮曲。这首曲子的最后没有歌词,只有略显单调和不断重复地哼唱。
小巷尽头有人提着一盏橙黄色的马灯向她走来,灯光将那个高大的影子投于斑驳的墙面,那个影子被灯光拉长拉高,他的前方还有一个仿佛不属于人类的巨大影子。
那另外一个影子仿佛属于一头野兽。
高大强壮凶悍。
它和它的主人迅速向陆羽靠近。
陆羽觉得,那头野兽就好像是——
一头来自地狱的幽灵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