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音音没想到,这个时候在北城,在这座偏僻的私人医院外,遇到的人。
会是贺时桉。
他稍微俯身,将伞朝着这边倾倒了一点。
压低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了一片阴影,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没有。
“又见面了。”他停顿了一下,“时医生。”
跨越南湖和北城一千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她居然在北城,再次见到了他。
与前两天见到的他不同。
贺时桉今晚戴了副细金边眼镜,剪裁合体的高定西装衬得他的身材格外的欣长,袖扣正中的金丝雀钻在昏暗的夜色中泛着似暖却冷的光,隆重得像是参加了场什么重要的宴会。
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姿态放松,像是个看着掌心猎物徒劳挣扎的猎人。
那张脸明明那样熟悉,却是隔了整个世界的陌生。
此时,北城的雨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时音音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不动声色地从他伞下离开,语气生疏,“贺先生。”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她披散的长发间,“没想到,在北城也能遇到贺先生。”
贺时桉很轻地笑了声,仿佛丝毫看不出来她的排斥,“的确是很巧。”
时音音抿唇淡笑,算是回应了他。
气氛随之陷入沉默,也遂了时音音不愿应付他的心思,右手插入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查看网约车距离自己还有多远。
这座私人医院地处郊外,刚叫的专车距离她还有五公里。
开到这里,还要十多分钟。
她将手机放回大衣的口袋,再次抬头的时候,贺时桉走近了一点。
男人将手里的伞近乎不容拒绝地塞给了她。
伞柄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他的温度,温热的,带着清晰的男香。
或许是出自哪个小众品牌,至少在时音音印象里,并没有闻过这种类似山间晨雾一样的香气。
“拿着。”
时音音刚准备开口拒绝,就听到贺时桉接着开口:“时医生不是说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一个朋友?就当是他给你的。”
他勾唇像是笑了下又几乎于无,“况且…我还不至于会冷眼看着一个小姑娘在这淋雨。”
“……”小姑娘?
时音音还没有反应过来,贺时桉已经走到一旁,没有再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
却也没有离开。
隔着不近不远的雨幕,她看到他走到一旁的昏暗处,唇间咬着一只烟,只手拢着风,打火机清晰的声响在此时静谧的空气里响起。
一点猩红在他指间缓缓亮起。
没有烟味,大概是被雨水冲散了,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入时音音的感知里。
贺时桉就那么站在不远处,也没有再发出过声音。
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只是很凉,贺时桉隐没在夜色中,从时音音这里看去,能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稍显冷白的肤色,还有指间缭绕的细白烟雾。
时音音的手机突然响起,惊扰了原本静寂的夜幕。
“喂?你现在是在德仁医院的北门吧?定位点没错吧?”
“是的。”时音音回:“师傅,你开到这边应该就能看到我了。”
挂掉电话没有多久,黑色的网约车打着双闪从远处驶来,时音音撑着伞准备上车的时候,看到贺时桉跨步走近。
他指尖已经没了香烟,时音音本来以为他是要来拿伞的,没想到他只是为她打开了车门,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到家记得给我电话。”
时音音愣怔片刻,随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了句好。
她现在孤身一人回酒店,这座医院又偏僻,他这么说,是在为她的安全着想。
即便他此刻只是假装的男朋友语气,还是让时音音有点儿无所适从。
对视之际,她看到他低垂下来的眼睫,还感受到了之前一直掩盖在水汽中的,淡淡的烟草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刚才好像看到他镜片后的双眼有些病态的红。
贺时桉好像是笑了声。
然后就连尾音都带着一点笑,“……乖。”
……
回到酒店已临近十点。
连着几天连轴转,时音音实在是有点儿困倦,简单的洗漱了下就躺去了床上。
打开手机的时候,微信列表上清一色的红色未读标识。
微信列表置顶的位置,是他们三兄妹的群。
【时驰:丫头,你不让哥哥们去接机就算了,跟家里人怄什么气,回北城了还去住酒店,赶紧给我回来。】
【时驰:你不喜欢莫家那位咱们可以再商量,再说了,你当初连面都不露就那么干巴巴的把人家晾在时家,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得不对。】
【时驰: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平白无故的得罪人,也得不偿失,不是?】
“……”果然是奸商。
【时驰:不准在心里骂你二哥我啊,不管怎样,你没见面就没有发言权,祖母和爸妈那关你肯定是过不去的,但你见了又确实是不喜欢,二哥和大哥才能以理服人的在这件事上保你不受委屈。】
【时璟:丫头,别听你二哥的,不想见咱就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了,还有哥哥们顶着,我的妹妹就只管开心做自己就好,但家还是要回的,听话。】
……
看完哥哥们的刷屏,时音音不由得弯了下唇。
不得不承认,关键时候,这两位大奸商还是有点亲情的。
时音音用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绞干了一点,才打字回。
【时音音:大哥,二哥,我这次回来只请了两天的假,明天的机票回南湖,家距离机场太远了,就不来回折腾了。】
【时音音:有点累,我先睡了。】
他们大概都在忙,都没有当即回复。
时音音本来也没打算跟他们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什么,如此,她也乐得不用再费心敷衍。
退出群聊界面,然后就看到通讯录那一栏上,多了一个红色的‘1’。
这是她的微信小号,知道的人并不多。
没什么交情的人,她给的都是工作时使用的大号。
她点进去,看到等待验证的消息框里显示:到了吗?
看着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时音音也大概猜的到了他是谁。
只是,他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的?
时音音思忖了一下,还是点了同意。
【时音音:你是?】
那边回得很快【贺时桉,你到了吗?】
【时音音:到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微信号?】
【贺时桉:白老给的。】
【贺时桉:给我的时候,白老还说,】
贺时桉的消息在这里稍微停顿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打字,时音音看到上面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消失又出现。
过了几分钟,他才接着发来消息。
【贺时桉:希望我能,多照顾下时医生。】
明明是挺正常的话,时音音却莫名的想起了他那句尾音稍稍拖长的——
“乖。”
时音音绞住发尾的手顿住,想了想才开始打字。
【时音音:贺先生不用放在心上,老师只是年纪大了,有点爱操心,如果他话有什么过界或者是冒犯到的地方,那我替老师跟你说句抱歉。】
【贺时桉:冒犯?时医生是指的那件?】
【贺时桉:是让我照顾你,还是…想要撮合我和时医生的事?】
这个人,怎么总是喜欢步步紧逼。
面对大哥和二哥那样资本家,时音音尚且都能敷衍一二。
可到了这位贺先生,她却莫名地节节败退。
他的每句话,都几乎是板上钉钉一样的不容置喙。
时音音有点不知道怎么回。
纤长的眼睫垂下来,莹润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很久。
【时音音:如果有打扰到贺先生的话,那就都是。】
【贺时桉:时医生的抱歉,似乎没有什么诚意。】
时音音再一次验证了她的想法——这位贺先生,真的好难敷衍。
老师又是让贺时桉送她回家,又是给微信的,这撮合目的直白得就差说上一句:“贺先生要是觉得我们音音合适,就照着领证的方向发展下去吧。”
看得出来,贺时桉的态度有些暧昧。
要说是抗拒,也谈不上,要说是应允,也并不像是。
虽说从外形上看,时音音的确有优势。
但她还不至于自信到去臆想,仅一面之缘的贺时桉,会对她有多么大的兴趣。
还记得初见那天,他手上戴了块Ref.1527。
这哪怕是在政商云集的北城,有资格购买它的都是极少数的。
想来这位贺先生的背景也是不容小觑的。
只是时音音有些看不清。
这样的人,常年出入名利场,见惯了声色犬马,肤浅的诱惑对他们来说不过的无聊时的消遣,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一个刚认识的女人献殷勤的样子。
追时音音的人一直都很多,只是她性格清淡,实在是难追。
况且一直都有人说,她这个长相,远远看上去就是高不可攀的高山海棠。
只可远观,不可攀折。
成年后,她真正谈过的恋爱,也就只是季星野一个人。
只是这段感情突然无疾而终,再没了后续。
用温楠的话说——她看似温柔乖巧也好说话,实则是最难亲近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生在了时宋两大顶级豪门里,自小就不需要刻意去讨好或者接近什么人。
身份给了她天然底气。
松弛的人,本来也不会有太多强烈的情绪。
可就算是再淡,她自小生活在豪门里,光时家的狗血就够她看的了,她又怎么可能会养成傻白甜的性子。
二哥和她说的,她都明白,也知道。
豪门联姻自古就盛行,无非是各为利往最大化。
而她作为时家唯一的千金,会被父母安排去联姻,她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时音音不想见莫家的孙少爷,也并是故意针对莫家。
只是因为父母的关系,她自小就害怕这种建立在利益至上的婚姻,太多见不得人的糟粕,让人心生厌恶,只想远离。
从时音音有记忆起,宋曦禾就忙着四处抓狐狸精。
父亲四处藏情人,母亲就满世界的抓小三。
这些年,时家夫妻闹的笑话,整个世家圈在私底下都笑腻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
时音音年少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父母能离婚。
可她的父母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豪门离婚,代价太大。
特别是联姻的家族,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多数的当事只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岁岁年年地折磨着彼此,不死不休。
思及此,时音音很低地叹了口气,而后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透过雨雾看向窗外的夜色斑斓。
远处的写字楼亮如白昼,住宅区星星点点的灯火还在等着未归的家人。
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一下。
贺时桉发来一条语音:【我后天回南湖,时医生真有诚意的话,请我吃个饭?】
“……”他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会缺这么一顿饭的人。
时音音实在是想不清楚他的意图,索性打字,直接说清楚。
【时音音:贺先生,如果是之前在医院的事,让你对我有什么误会的话,我想我已经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也对你表达过歉意,关于要用吃饭表达诚意事,如果贺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直接转账给你。】
【时音音:至于老师说的话,贺先生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也只见过几面,我想,贺先生应该和我一样,都对彼此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边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再看手机。
隔了很久才回复。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他发过来的话。
【贺时桉:时医生。】
【贺时桉:你怎么知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