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光线疾驰而过,碎裂成千万片斑驳的残影,顾小绒不由微微眯起眼,直到强光的尽头,眼前的场景尽数消散,在空寂的黑暗里变作融化开来的雪沫。
那些细小的、倒映着记忆的残片在她的身畔缓缓分解、消失,最后变成一片片发着光的流萤,曾经由精神力构筑的上一任“通道”,已经燃尽了它最后的生命。
微光使得眼前的黑暗不再可怕,就在刚才的那一刻,顾小绒感觉到有一只温热宽大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掌上,真丝的触感让她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时起,晏泽身上的衣服变作了纯白,修长的白色罩袍将他高挑的身子包裹,烫金的领口一丝不苟地贴合住他的脖颈,此刻他正望着她,整个人都微微地发着光,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像是终于擦去尘埃的宝石,变得剔透而明亮。
顾小绒顿了顿,视线才从晏泽的手转移到自己身上,此时她同他一样穿上了白色的罩袍,脖子上闪过一丝流光,顾小绒再次看见了那条项链,坠子中心托举起来的圆形,像是熟透的果实一般散发着盈盈的光泽,比上次见到的更加饱满。
他们正牵着手走过一段漫长的黑暗,那里越来越深,像是越来越探究到某种不可知领域的边界,可他们身上的光却越来越亮,顾小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发烫。
终于,在极黑的尽头,一丝雪亮的白光穿透了无际的黑暗,坍塌的世界在解构中重组新生。
光明重新笼罩了这里,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棵繁盛茂密、遮天蔽日的樱花树,在透明无垠的空间里,这棵发光的白色巨树将枝桠朝着穹顶撑起,根系紧扎在地底。上面的白色樱花也如同云雾一般灿烂旖旎,随着枝桠的延伸而灼灼盛开。
顾小绒的身子忽然地一顿,这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她就好像离开了曾经那副微小脆弱的皮囊、脱离了由两个狭窄的小孔所注视的视角。
世界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广博,她的精神力轻盈、充沛、强力而无所不在,她就像是高飞的鸟、流散的风,紧扎在土里的根,她无所不在地、全面深入地感知着这个世界,这个因她而诞生的世界。
晏泽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偏头,却完整而清晰地捕捉到他的一切,此时那双深蓝的眼几乎有些湿润,晏泽开了口,声音有些暗哑:“我没有骗你,我终于做到了。”
顾小绒沉默地注视着眼前遮天蔽日的白色巨树,心底累积的所有疑惑也在此刻拨云见日,她卸下了心中的警戒与防备,重新做了个决定。
数十年的实验成果如今正以完美的状态呈现在她眼前,即使晏泽的“通道”已经坍塌,但他留下的体系与架构仍旧是完美无缺的。
即使是已经脱离肉-体的限制、高度强大的“核心”,也需要“通道”的定位与保护,才能保证力量完整不被分散,因此从最开始,实验的构想便是一个“通道”对应一个“核心”。
可是晏泽却为了妹妹,将“核心”数量强行扩充到三个,难以想象是怎样的毅力驱使他支撑着这一切,他所作的一切甚至超越了这个看上去本就不可能的实验的边界。顾小绒甚至觉得,晏泽能坚持到现在才开始衰竭,几乎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而现在,新的“通道”接替了他,重新托举起了“核心”,也托举起了新世界的日与月。这意味着向导实验是成功且可持续的,千百年汇聚的血泪都在这一刻赋予了意义,所有为此痛楚的灵魂都将得到安息。
“那几扇无法打开的门,也只有在通道重启的时候才会重新打开,是吧?”顾小绒垂下眼,虽然是在问询,可她的心里其实已经知晓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你还真的没有骗我。”她的唇角弯起一丝温柔的弧度,白皙的指尖轻轻抬起,四扇纯白的门重新出现在樱花树的前方,第一扇门缓缓打开。
一切出现得太快,以至于晏泽猝不及防的转身在门开的那一刻仓促定格。
强烈的白光很快从大开的门扉中消散,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她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同他们一样的白色袍子,她银色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仿佛流泻的银河一般铺散在身后。枯瘦而白皙的手揉着睡眼惺忪的湛蓝色眼睛,好像这阔别许久的岁月都只是一场长久的沉睡。
“哥哥。”女孩轻声唤道,语调充满了欣喜:“你怎么来了?我睡了多久?”
下一刻,疾风扬起满地落雪般的花瓣,晏泽的白袍飘散而起,他早已飞身向前,将女孩紧紧拥入怀中。
自从晏殊沉睡以后,她的意识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四岁,被已然成年的晏泽抱进怀里时,显得那样纤小瘦弱。
女孩似乎也意识到眼前的哥哥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在他炽热坚固的拥抱里悄悄观察着,哥哥的身子很明显地高大了,明明是应该欣喜的重逢,他看上去却那样悲伤,以至于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紧紧抱着她不肯松开。
晏殊有些懵,但还是乖乖任由他抱着自己,她的目光随后抬了起来,望向了顾小绒。
“是你?”晏殊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我是不是在梦里见过你,你曾经来陪我说过话的。”
“嗯。”顾小绒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很高兴见到你,小殊。”
晏殊笑容微微一滞,混沌的记忆后知后觉地翻涌而起,她的眼眶被一阵泪意盈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股酸涩从何而来。
她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一直在没有尽头的黑色海洋中不断下沉,世界只剩下永恒的黑暗,她好像一个人在其中度过了很久的岁月。在这样长久的沉睡中,若是没有偶尔照射进来的几缕稀薄微光、没有那些时断时续的梦境与呓语,她或许永远都无法再醒过来。
晏泽替妹妹擦过沾湿的面庞,眼泪从湛蓝的眸子里大颗大颗地涌出,珍珠一般地扑簌落下。女孩隔着朦胧的泪眼努力看清眼前久别重逢的哥哥,他的面容褪去了少年的稚嫩,被打磨得坚毅深邃,那双眼也不再是曾经那样清透的池水,而是变作了一片深邃的海洋。
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也独自一人行走了好久好久。
透明的小水母从晏殊的身后凭空出现,与晏泽变异的精神体相拥在一处,它的前额轻轻触碰着哥哥的身体,好像那不是溃败腐烂的表层,而是世上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两只遍体鳞伤的小兽,在长久的分离之后终于又依偎在一起,顾小绒静静看着这一切,可此时她却不得不打断二人。
“你们快走吧,有人要来了。”顾小绒的精神力尾梢轻而易举地定位到一位边缘位置的哨兵身上,通过哨兵的感官,她能感觉到上方有某种巨大的声响正在逼近。
晏殊与晏泽同时抬起头来望向那个方向,此时的他们做为“核心”,与通道的感知是共同存在的。顾小绒轻轻抬起手,他们身后的两扇门重新打开,里面是一片无垠的雪光。
晏泽回头看着那扇门,又看向她,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在短短的一刻,惊讶、感激、愧疚、释然混杂在一处,那些情绪最终定格在他的喉头深处,凝滞到无法说出口。
“好了,快走。”顾小绒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那你呢?”晏泽不得不暂时放开紧握妹妹的手,问道。
“我还有些事要做,而且我还有我想见的人。”白门中的光从里面渗透出来,不同于之前黑门的森冷,那里温暖而空灵。顾小绒不得不将他们各自推进那两道门里,一股微风扬起地面飘飞的落花,将兄妹二人的身子轻轻一抬,转瞬便落入了门扉里。他们的身影瞬间淹没在那阵白光中,如同石子消失在湖面,而后那两扇大门永远地关闭了。
顾小绒再次抬起头,这一次她通过另一位靠近仪器的哨兵感知到了时间,她抬起手来,将另外两扇门打开。
轻盈的风伴着微甜的花香拂过身畔,一只黑色的小巧身影轻轻飞出门扉,被这月华般满盈的光一照,又胆怯地往回缩了缩。
小蝙蝠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回了自己主人的肩上,缩进了黑色长发中。
“3号向导”、名叫温莉的女孩,从封闭已久的门扉中走了出来,她比顾小绒想象的还要小,也差不多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与她相比,旁边另一位的向导就要沉稳许多,在温莉旁边的那扇大门前,艾丽西娅正缓步从中走出,她紫色的长发瀑布般地垂落下来,几乎快要没过膝盖。
“我们终于见面了,蝴蝶。”顾小绒淡然一笑。
“我记得你。”艾丽西娅显然对她的印象很深,不过在二人进一步交流之前,她还是上前一步安抚了一下茫然无措的温莉。
“小妹妹。”艾丽西娅半蹲下身,抚上女孩因为害怕而轻轻颤抖的脸,也许在她刚刚复苏的记忆里,意识的最后一幕还停留在森冷可怕的实验室中,她只知道自己经过了一场漫长可怕的噩梦,完全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是什么情况。
“你现在重新进到这扇门里。”艾丽西娅明丽的紫色眸子朝着顾小绒扫过一眼,便明白了一切,她的声音笃定而温柔:“然后一直往前走,你就可以回家了,你的家人会来接你的。”
“诶?”温莉的脸哭得像个小花猫,小蝙蝠也因为害怕,几乎完全钻进了主人的衣服里。
“姐姐,你能陪我一起吗?”她拉着艾丽西娅的衣角,怯声问道。
“抱歉。”艾丽西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答道,看到对方暗淡下来的神色,她又摸了摸她的脸,柔声安慰道:“别怕,你看。”她往那里一指,门后的光芒变得更加温暖明亮,与来时的黑门全然不同。“是这个姐姐替你开的门,朝着里面走进去,走到尽头就可以了,不用担心。”她耐心地哄劝着。
强烈的光芒消散后,那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条白色的走廊,旁边的景色虽然像是起雾一般看不真切,却还是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是家乡近前的森林。温莉的眼中终于闪过一抹亮光,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踏入了门中。
第三扇白门永久地关闭了。
在做完了这一切后,二人才彼此静静而立,坦然相对。
“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任务。”艾丽西娅转身面向顾小绒,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孤独的风霜。
她低垂着头,眼眸下是一片骇人的乌青,原本明净剔透的紫色眸子也布满了血丝,很显然即使只是短短几秒的苏醒,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若不是后期晏泽将她休眠,她绝无可能存活到此时还保有意志。
“别这样说,你的情报极其关键,若是没有你,我不可能走到这一步。”顾小绒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衰变程度远超过晏殊与温莉,她可以在精神图景中替她延缓衰变的速度,可从外界的动向看来,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走吧。”最后一扇白门打开,顾小绒上前一步,轻轻拉过艾丽西娅的手,她看上去苍白憔悴、骨瘦嶙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经历的痛苦与磨难。
艾丽西娅回握住顾小绒柔软的指尖,她的眼眸泛起一阵水雾,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你,可是……我不准备回去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清浅而哀伤的笑意,顾小绒心里一沉,她感应到了地底上方的空间传来震颤,是定点爆破的声音。
“谢谢你把我解脱出来,我总算没有浑浑噩噩地死去。”艾丽西娅垂着纤长的睫羽,她的神色仍旧被悲伤浸染:“能看见你、得知计划并没有失败,我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了无遗憾了……现在,我想要去找我的哨兵。”
顾小绒怔怔地望着对方,心间隐隐作痛。
她翻山越岭、遍体鳞伤,承受了生而为人所不可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他,一直一直、都只为了他。
艾丽西娅举起另一只手,将顾小绒的手拢入掌心,那里柔软而温热,跳动的脉搏仿佛仍旧连接着她的心。可是随后,艾丽西娅的身体就开始分解了,在刚才的那一刻,她将自己的衰变推到了极值。
微风扬起她紫色的长发,铺展如同漫天纷飞的薰衣草,艾丽西娅的笑容带着最后的一分哀伤与歉意,更多的却是释然与欣喜。她的身体逐渐破碎,化作片片斑驳的蝶翼,最后消散在顾小绒的手心。
自从伊莱死后,艾丽西娅如同残存的幽灵一般徘徊在世间,若是没有这番任务与曲折,她也许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而此时,她终于卸下了责任、脱离了痛苦、从尘世中的一切纷扰中解脱,带着满腔的思念与欣喜,了无牵挂地奔向另一个世界、奔向她阔别已久的爱人。
顾小绒轻轻收拢指尖,将艾丽西娅最后消散的光点拢入掌心。终于,在这个生与死的边界空间,每一个人都到达了自己的结局,无论圆满或是遗憾。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从远处传来,声音更近了,她能感觉到整个地底的震颤,滚烫的气浪翻涌而来,伴随着浓烈的硝烟与碎石尘埃。
“以上是12680号中尉顾小绒、代号「银雀」的所有汇报,任务成功完成。重复,任务成功完成。”
她终于累了,绷得直直的脊背松弛下来,靠住了身后发光的树干,疲惫的双眸望向前方,带着最后一丝祈盼与渴望。
坚不可摧的防御系统终于被轰开了一道破口,紧接着,是哨兵在黑暗中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