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留在最后这一秒,疾风骤止,万物空寂。
希里斯的身体轻盈地跃下了廊桥,失重感猛烈地侵袭着顾小绒,她的心脏跳动到了极限,像是飞跃过一场遥远险阻的路途,抵达了最后的平静之地。她的身子变得无比轻盈,知更鸟与自身前所未有的融合,在这场疾速的下坠里,她仿佛变成了那只下坠的鸟羽本身。
攀爬爪在白狼的手中飞驰,他们的下方是一片明亮的火海,他飞身而下的那一刻正是焰火最为炽烈的顶峰,而现在已经燃放到极限的气流因遇冷而骤缩,这使得他们可以在短暂的间隙里穿越其中,抵达地底下方的战机停靠处。
在亮烈的火海与夜幕里,白狼仿佛是一颗疾驰下坠的银星。
可他的身后仍然紧跟着两道身影,韩奕与楚飞显然也观测到了地下的爆破情况,几乎是同时飞身跟上。到底是还负担着一个向导的重量,再加上希里斯此时的状态已几近极限,韩奕很快地拉进了与他们的距离。
上方传出一道密集的枪响,分辨不出是南方还是北方动的手。
子弹紧贴着韩奕的身子划过,最近的那一颗距离他的右眼已不足两厘米,为保护视觉,哨兵的身子极快地偏转了角度,细密的子弹从他的身侧尽数穿插而过。黑豹森冷的眸子注视着下方与他已不过十米之隔的白狼,他多少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太慢了——
希里斯现在的身手与状态比之从前,几乎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那阵擦过韩奕的枪林弹雨此时已逼近了希里斯身后,按照他曾经的水准,即使是负重了一位向导,也没有理由避不开这阵子弹。可白狼脑袋里的金属夹片几乎是发起烫来,他头痛欲裂、几欲昏厥,绿色的眸子已被浸染得一片血红。顶级的视力与感知让希里斯意识到子弹的迫近,可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力量再躲避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白狼用尽最后的力气改变了角度,他的身体在最后那一刻猛地侧转,挡住了眼见就要射入顾小绒身体的那颗子弹。
艳丽的血从白色的作战服上绽放开来,希里斯紧抱向导的手微微一松,整个人朝着下方坠去。
“!!!”隔着仅仅十余米的距离,楚飞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下一凉,身后又一阵密集的子弹横扫而来,哨兵敏捷地躲了过去,却见他的老师在前方猛然停住了身形,一时锋芒调转、光影凌烈,这场子弹构筑的死亡雨幕被黑色的刀光尽数粉碎。
在韩奕抵挡住泼洒而下的子弹时,希里斯与顾小绒的身影朝着更深的地底坠落,遥远的黑暗深处忽然亮起一道炽烈的白光——小型机甲的顶舱露出一个开口,将二人迅速收入其中,机翼已蓄满了能量,发出闪亮的蓝光。剧烈的气流顿时盘旋而上,刀锋一般朝着他们袭来,楚飞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阵虚影,下坠的惯性被一股巨力生生截住。
“撤退。”韩奕松开了那只拦住他的手,低声命令道。
“是,长官。”一道冷静的女声接通了讯息:“目标已锁定,立即追踪。”
空军总负责人维多利亚上校此时正在战机的副驾上,她的主驾在听到命令之后迅速调整了方向,窗外是已然陷入一片火海的泽卡,火焰的亮光将黑暗的穹隆映照得一片赤红。
南方的主力军此时已调往德斯菲尔军港,泽卡被突袭得猝不及防。双方空军在此地正面交手,对方的战机均是最新型号,反应也十分迅速,可面对帝国第一的“天焰”特战队,最终还是落了下风。在“天焰”特战队夺下制空权的同时,驾驶机甲的“北芒”特战队已朝着锁定的敌方机甲追去。
因为任务目标需要保障向导的存活,追击的过程有一些波折,他们最后将目标机甲击落在距离泽卡接近一千公里外的戈壁深处。它最后坠落的地方是一处隐匿在地底的军事基地。“北芒”特战队遭到了对方猛烈的火力反扑,因为没有哨兵与向导的特殊作战力量存在,仅凭空军的力量一时很难攻破对方的防御体系。
等到“天焰”特战队将大规模战机调来,双方又足足相持了一个小时,陆军才终于赶了过来加入战场,他们用极大的代价轰开了那里的门。
作战结束时,天边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很快玫瑰色的朝霞便铺满了天空。
维多利亚上校神情冷肃地站在被轰开的军事基地旁,士兵们正在开展战场的清理工作,装载着目标向导的机甲幸运地没有爆炸,外型看上去损毁程度也不大。只是他们在外侧相持了太久,等到终于破门而入时,目标向导与希里斯早已踪迹全无。
后续部队在晨光中赶到此处,位于阵列最中间的大型战机想必是长官所处的位置,维多利亚立即赶去了停机坪迎接。晨曦金色的光芒镀上战机冰冷的灰色机体,好似淡去了昨晚鏖战的血腥。
韩奕少将已换下了特种战服,他的身后跟随着本次任务的哨兵主力。布雷塔妮伤势较重,只能与她的哨兵暂时撤回基地处理伤口,跟随在少将身后的两位哨兵,除了楚飞之外,还有新人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佐伊。
年轻的女哨兵没有太重的负伤,只是左脸包着一块纱布,昨晚的任务里她的搏杀十分出彩。佐伊大体代表了新生代哨兵的风向与心声,那就是对黑暗哨兵的绝对支持、甚至是狂热崇拜。
楚飞紧跟在老师的身后,自从昨晚的意外发生之后,韩奕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昨晚的一整场行动我方的发挥堪称完美,几乎将希里斯最为核心的亲卫队杀了个片甲不留,甚至在最后距离完成任务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这次任务的失败竟然不是来自我方的失误,而是希里斯的失误。
如此远程而来的子弹轨迹,以S级哨兵的水准和力量,即使是在下坠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理由避不开。楚飞满脑子都是昨晚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所幸那颗子弹最终打进的是希里斯的身体,他们只能期待目标向导……或者说顾小绒,仍然存活……
维多利亚的表情让他知道,事情绝对没有他所期望的那样顺遂。果不其然,他们在坠落的机甲中只看见了一滩血迹和一片狼藉。韩奕的手支撑在因为变形而无法完全打开的金属门扉上,黑色的皮质手套下,那扇厚重的门几乎是立即发出一阵尖锐的哀鸣,没过几秒就被活生生撕扯了下来,丢弃在一旁。
维多利亚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之前那扇门是他们用重型器械才打开的,数十个士兵费了些力气和时间才勉强打开了这么些,她第一次为哨兵这完全超出常理的力量感到恐惧。
门被彻底拆开后,负责清扫的士兵方便了很多,大量的工作队伍涌了进去,勘察剩余可寻的线索。
少将冰冷的眼眸扫过眼前那滩凝固的血迹,维多利亚立即会意,朝着身旁低声询问,不多时化验结果便递了上来,上面显示这是希里斯的血。至于其他的血迹、痕迹与毛发,还需要一些时间化验。
“附近地区搜索了么?”韩奕收回了迫人的目光,望向维多利亚问道。
“回长官,已全力搜索了。”维多利亚的底气显然有些不足,从机甲坠落到他们扫清障碍已有两个多小时,希里斯必然已将目标转移,他们都知道能搜寻到的希望已经不大了,这意味着任务的失败。
空军上校低下了头,准备迎接一场可能的责骂。
可韩奕一句话也没有说,整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持续作战,他的眼里已布满了血丝,眼角也发着红。不知是不是光影折射的缘故,那双深黑瞳仁像是一池枯竭的水,韩奕面容苍白,微光破碎地折射在他的眼底。
另一边,捧着前线战报的士兵正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楚飞,他得到的是一个沉默的摇头,少校终于学会了看老师的脸色。可还没等这边处理完毕,另一位士兵就冒冒失失地闯到了韩奕跟前。
“报告长官。”年轻士兵气喘吁吁地行了军礼:“莱安上将请您尽快回到阿维隆军港,他说有要事与您商议。”
耳畔急促的风息从滚烫渐渐冷却,火焰在沉黑的夜幕中燃烧过境,她像是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梦,而后进入了深邃的寂静。
顾小绒睁开眼,冰冷的白光投射进晶莹的蓝色瞳仁,如同坠入湛蓝的湖泊。
听觉久久未曾恢复,她偏过头去,望见了一旁的希里斯,哨兵的面容苍白发青,他的腹部被白纱厚厚地包裹着,血与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她感觉到哨兵冰冷的手轻轻触碰着自己的额间,他干涸的唇开开合合,看上去似乎在唤她的名字。
“不是说要宰了我么?怎么说话不算数?”见她转醒,哨兵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可眼眸却盈满了悲伤。
好像……在气头上那会儿…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要回应他,却没有力气再发出一丝声息,身体变得从未有过的轻盈,所有的痛楚与沉重都被剥离了开来。
没有人说得清楚问题究竟出自哪个环节,也许是她的身体状态原本就过于虚弱,不应该在一场大规模的抢救之后再经历颠簸;也有可能是这段时间注射的致幻剂已太过猛烈,她原本就是那98%无法挺过去的实验向导之一;又或许,白狼会自责自己的安排不够严密,或者说是身体的创伤来的太不是时候,明明他已经有竭尽全力地保护她,那颗子弹也没有伤到她半分,可命运仍旧导向了既定的结局。
总的来说,向导此时的“逸散”程度已达到了南方渴求的极值,达到了成为实验材料的标准,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机能也在疾速衰竭。根据仪器测算,她的心脏将于42分钟之后无可逆转地停跳。
她将目光聚拢在眼前唯一的人身上,希里斯的眼睛泛着红,下颌紧咬,沉默不语。顾小绒微微牵起唇角,浅淡的色泽从瞳孔中盈盈散开,她躺在冷色的白光里,像是逐渐透明的泡沫。
“我…把我……”她已没有力气去动喉头,只能用气音低喃,她看见那双冰绿的瞳孔微微一滞。
“把我交给晏泽……”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陷入衰竭,倒计时将一切推向尾声。
希里斯明白她的意思,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将她尚且存活的大脑与濒临死亡的身躯切割,将大脑储存,再交还给晏泽,这是任务可以进行下去的唯一选项。南方已积累过大量的**实验,单独保存大脑从技术上来说已经十分成熟。
“把我的记忆和精神力拷贝出去……送回北方……”这是向导提出的第二个请求,希里斯点头应允,他们对此时悬停在上方的环形装置都并不陌生。交代完这两点后,顾小绒便合上眼,陷入了沉默。
处理完所有的事,她这才放松了身体,五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视觉、听觉、聆听自己逐渐孱弱的心跳,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声息。
“你对韩奕……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希里斯逆着光站起身来,他的手支撑在一旁的仪器上,她看不清他的脸。
少将么,他都亲自过来杀我了……顾小绒已然涣散的眼眸汇聚起一丝清明,氤氲的水雾逐渐凝结,将落未落。
他果然是……非常…非常的生气啊,还是不要让他再听见自己的名字了吧……
她怔然望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光斑,摇了摇头。希里斯像是哽住了一般,将已到唇边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许久之后才说道:“在切割掉你的头时,你的意识需要保持清醒……你将进入麻醉觉醒的状态,你的身体会被麻痹,但你的感知仍然存在,你需要活着挺过来,明白么?”
顾小绒点点头,神情平静。
她的视觉消失了,眼前坠入了无垠的黑暗,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空濛地望向前方:“我……会成功执行任务……”
“撑住别死。”希里斯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到最后顾小绒已经听不清了,所有的感知都变得遥远而朦胧,像是要将她缓缓从世界上剥离。
在她合上眼的那一刻,这里的一切仿佛浸入一片冰寒。
希里斯静静伫立在与她不过两米远的地方,白光圣洁地泼洒而下,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微尘在光影中浮沉明灭,那件被血与尘埃沾染的白色战甲,此时就如同发着光一般晶莹剔透。哨兵静静地望着她,身形被勾勒得颀长而挺直,那层污浊的皮剥落了下来,他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变回了那个年少、干净、未曾沾染污浊的军官。
他对着她的方向,庄重地抬起右手,手心朝内、指尖对准太阳穴。
那是一个标准的艾泽洛瑞恩帝**礼。
知更鸟在银色的守望里落下了最后的气息,莹白的羽翼将她的身躯收拢,最终回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