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被厚重的云层所遮盖,骄阳像被封存进信封,仅剩的霞光被拉成一条狭长的线。
安禹沿着岸边由鹅卵石堆砌成的石滩停走,暖橙色的薄薄一层铺在他的身侧。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让他感觉身体快散架了,晕车晕得难受,但走上这条海岸线时,他闻到了自然又熟悉的味道,亲切的海风将它包裹起来,身体上的不适顿时缓解了很多。
兜里的手机一震,安禹打开弹出一条绿泡泡消息,是林涣发来的。
林涣:到了没?
安禹:到镇上了,但还没找到家
林涣:记得吃药,别挂半路上
安禹哂笑一声,他根本没带药。
安禹:挂了就挂了吧,无所谓
林涣:别呀,你还没见到你暗恋的人呢怎么能说挂就挂,都四年了。
安禹摁灭了手机揣进兜里不再看了,继续目视前方凭借童年记忆寻找回家的路。
南城一中。
林涣等半天没等来回复,刚把手机塞进书包里,班主任就上来宣布安禹转学的消息。
其实这个消息他是第一个知道的,也根本不是转学,而是安禹离家出走了,而他爸妈完全不管。而他做为安禹唯一的朋友,当然是支持他的选择,具体表现在:
林涣:安禹,你走了以后,班里的第一就归我了。
安禹:……
安禹走的很决绝,不过第一天就因为晕车变得不太像活人了。
此刻他停在了一条鹅卵石小路的分叉路,遥望着尽头。轻柔的晚风将他的碎发扬起,露出白皙的额头,脸颊和眼下都泛着红晕,眼前是那片记忆中的海和天,他甚至想对着这里说一声:好久不见。
这条鹅卵石小路从岸边一直延伸向海的中央,仿佛无暇的靛蓝宣纸上被谁用墨水笔划了一道,不算很长,笔锋尽头矗立着一座灯塔。从前他总喜欢晚上来看这座塔,夜晚总是把它的光芒衬的那么明亮。
这是他在这镇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太大变化,山麓的尽头连着海,溪涧躺在丛林的怀抱熟睡,幽林中萤火虫在夜晚交相辉映。
每一户的房屋错落有致的嵌在小山坡上,大片的淡奶油色中偶尔点缀着彩色条纹,镇上的小土路虽不如城市里那种油柏路平坦宽阔,但也没有坑坑洼洼。这座小镇如它的名字般安谧娴静——宁屿镇。
“真好,还是那么美。”他想。
他背着临走前收拾好的背包沿着熟悉的小路,在声声清脆的虫鸣中绕过一棵巨大的老榕树,走过一栋又一栋熟悉的房屋。
有些人家刷了新漆,在屋外添置了些零碎又好看的小装饰,记忆中那几栋小洋房渐渐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最后视线落在眼前一栋淡奶油色的房屋上。
门口还挂着他小时候画的油彩画,画的是仲夏时节漫山的蓝色绣球花,或者他更喜欢叫它另一个名字——无尽夏。
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安禹突然陷进回忆,回忆中有一副少年的面孔,眉目清朗,是这四年来,一想起就会莫名感伤的人。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仅仅只有一个夏天,他却花了整个四年来思念。
突然咔的一声,他从回忆中被拽了出来,而后看到门缝后爷爷微微诧异的神情,但是那诧异也就停留了一两秒,再然后爷爷就恢复了和平常一样的神情拉他进屋。
他想爷爷应该知道爸妈的事情,也想过他会绷不住,但是没想到他真的自己一个人找了回来。
“小禹回来了。”爷爷朝屋里头喊了一声。
屋子打扫的很干净,还是原来的那些陈设,向阳的窗户透过一束光映在木质的方形茶几上,连电视机旁的那盆水仙花都还在。
这让安禹感觉那四年就像匆匆做的一场梦,梦醒了他睁眼,还是一直住在这座小镇,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听到轮椅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转过头,看到奶奶从屋里出来。
爷爷倒了杯柠檬茶,淡淡的水中一片柠檬缓缓坠向杯底。这是安禹以前最喜欢喝的柠檬茶。
祖孙三人重聚,情绪都堆在胸口,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奶奶为什么坐上了轮椅。
奶奶一脸笑面:“没事,一点小毛病。”
“什么时候的事?”安禹语气激动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奶奶脸上的神情有一刻松动,但还是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问他些家长里短。
而他问的问题最终被爷爷拉进他的房间后解答,爷爷说奶奶两年前患了些病不能走路了,还总是头晕,医生说有可能是脑血栓。
爷爷身体看起来还行,但是带上了老花镜。
安禹跟他们很亲,毕竟他小时候也是他们俩老人家亲手带大的,他爸妈一直都在城市工作,偶尔回来看留在这个小镇的儿子和父母。
在看到奶奶坐着轮椅出来的那一刻,安禹心口像被小刺扎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酸涩。
小时候奶奶带他到半山腰看花,把身体交给山野中的清风,他躺在蓝色的花海里,听奶奶给他讲,这些蓝色的球状花朵,叫无尽夏。从此他爱上了这种花,感觉它藏着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与忧伤。
安禹跟爷爷奶奶说他是偷跑回来的,也不想上学了,就想在这个镇子找个工作,一辈子在这里安身立命了。
但爷爷不允许,坚持要让他上学,不管以后在哪里工作,都还是要上学读书,奶奶也这么说。
安禹不想影响奶奶,最后还是从了。
宁屿镇人算不上多算不上少,初中有四五所,高中只有两三所,因为大部分人家都会在这个阶段选择让孩子去外地上学。
现在暑假也过了大半,爷爷会尽早给他办入学,在这之前,他就先独自回温这座离开四年的小镇。
他先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其实也算不上收拾,就是把常用的摆出来,他的小木床又重新上了一遍漆,感觉还加长加宽了。
大致这么环视一圈,跟其他小朋友不同,他房间大多是书,和画,没有太多玩具,但这也是他以前最爱的东西。
这次回来虽然已是计划已久,但是他也没有带太多东西,除了一些常用的小零碎,只有一个笔记本。
本皮是纯白,上面有几朵蓝色的花,好像白云和蓝天颠倒了过来,那是安禹自己画的。本子的右下角用金色字体写着“ay”——是他的名字,翻过来的背面同样的位置写着“xy”——是那个少年的名字。
其实安禹这次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人。
因为特别想他。
好想好想。
城市太过嘈杂,但只要一想起他,世界就会突然安静。
思念不如流水,总归流不到那个人心里。
每当这个时候,安禹就会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东西,关于想念,关于他的任何。笔记本有锁,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看过。
安禹小时候除了画画最喜欢的就是写几句稚气未脱的诗,还得意洋洋朝爷爷奶奶吹牛说长大以后要踹了李白当诗仙。
他托着那本笔记本,手指轻轻划过那两个字母,没有打开。
四年里他们没有联系,安禹也只是从爷爷奶奶口中听说一些他的近况。
安禹知道他还在这里上学,没有去城市,因为他没有钱。
他是在小镇唯一一所福利院长大的。
其实安禹还有个私心,他回来不想上学,想打工挣钱,等那个人毕业以后他来养他。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很天真的想法。
收拾好屋子以后他跟爷爷说想去海边走走,就换了一件薄体恤和白色短裤出来了。
夕阳西下的小镇依然那么美,安禹裹着徐徐海风站在半山坡的回弯处,眺望远方赤红色的云海与墨蓝色的海潮。
他半阖着眼,发丝胡乱在脸颊旁飞舞,不知又走了多久,直到夕阳没入海平线,远方的灯塔渐渐盛开了光。入夜微凉,安禹开始感觉有些冷了。
随着视线朝下移了移,他忽然发现海滩上有一个米白的洋房式建筑,安安静静立在那里,旁边杵着一支长杆,上面挂着一盏灯,与海上那座灯塔相比,就像萤火虫在太阳前挥舞。
他有些好奇,就朝那栋建筑走了过去,因为以前他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是没有这座小洋房的
走近恍然发觉,是家酒馆。
酒馆外放着几张供客人餐饮休闲的沙滩桌,零星有几人在喝酒。
整个酒馆是简约风,有两层,外墙挂着发着暖光的小灯泡来装饰,走上木质的台阶会发出咚咚的响声。
他推开门,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令他感到疑惑又愉悦的是,这家酒馆里不像城市的酒吧那样喧嚷,没有吵的人头疼的DJ舞曲,没有发了疯似的人群,也没有失控的醉鬼。
有的只是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味,和零零散散的几个靠在皮质沙发上饮酒上顾客,还有吧台中央一位正摇晃着手臂且身姿优雅的调酒师。
一束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白衬衫与黑马甲上,像是用金色的画笔描了边,他抽出吧勺搅拌酒水中的冰块,冰块在玻璃杯中搁楞作响,旁边不远处有只白色的猫懒洋洋地趴在吧台角落打盹。
他离得不近,但却能看出那调酒师小哥生的很好看,如鸦羽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入标致的弧形,下颌线柔和清晰,不知为何他越看越入迷,越看越……
眼熟?
那位年轻的调酒师像是听到有人来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头去望来者。
完全看清他的脸后,安禹的脑海像是有一台心跳检测仪“哔——”的一声,告知他心跳已停止。
对方看到他也愕然了,手上的动作突然凝固,冰块在杯中最后发出一声“格拉”的响声后,一切静止。
安禹看到他头上的暖黄色的灯光突然晦暗,时光仿佛倒流,他直直望着他淡墨色的眼眸,就快要深陷,接着一不小心,陷进曾经那个夏天。
初中开学第一天,安禹跑的比手表上的秒针快,因为他就快迟到了。
阳光在树叶间穿梭,安禹在光线中穿梭,他背着书包气喘吁吁踩着点到了教室,然后靠着窗坐下。
他正拄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老师的讲话成了背景音。
忽然一人的身影掠过,遮住了透进窗子的光。
那人注意到窗内的目光抬起头,淡墨色的眸中泛着从玻璃上反射的光点。
当时安禹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眸子。
少年温软的像小奶猫,羞涩且尴尬的打了个招呼。
安禹像是肢体不协调似的摆了摆胳膊,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人身上,直到他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内,安禹才愣愣的转过头。
结果下一秒,他就在自己新班级的门口又看到了那个人。
他再一次与那个少年对上了目光。
如同现在。
“欢迎光临。”调酒师优雅地躬身。
尘粒在昏黄光线的照射下拥有了形状,静静飘旋在空中,吧台角落的白猫身了个懒腰跳进了光里。
安禹装作不经意稍稍捋了下头发,走了过去。
他不知道该换上什么表情,明明在城市时想他想到快要疯掉,可当人真真切切站在眼前的时候,又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了。
他使劲按着狂跳的心脏走到了吧台中央。
“坐。”调酒师笑意依然,并继续转动手中的银勺,冰块声在玻璃杯中咯噔作响,“喝点什么?”
他的嗓音低沉了许多。初中时他还在变声期,声音轻轻薄薄的,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出从前的音色了。
安禹顺着他的旨意坐下,自然的用左手托住下巴,目光垂落在那双修长的手上,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麻绳编织的手环,串着一颗蓝色的珠子。之前没有的。
不过单单只是摆动的指尖,就足以让他挪不开眼睛。
“与重逢搭调的酒。”他说。
调酒师的笑意更深了,头顶的光又加深了他眼部的阴影,那样看起来显得格外深邃,“好的,稍等。”
安禹默默注视着他,看他将调好的酒放到一个小木盘上,撒上了几片叶子,然后单手递到了客人桌上。
回来后又看他重新挑选酒杯,在里面倒了一个红色酒液的底,接着用吧勺抵着杯壁将金黄色的酒液缓缓引入,酒液混合在混酒杯里,被他倒进了装满冰块的摇壶中,盖上盖子开始剧烈摇晃。
安禹看着他衣袖上被撑起的线条,感觉他还没喝到酒已经快醉了。
为他调酒的这个人,初见时就像一团奶敷敷的糯米团子,如今却站在了吧台灯光下,稍长的短发束起一个松散的马尾,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优雅,如同贵族的王子。
他已经全然忘却了城市那些灯红酒绿纷纷攘攘的酒吧场面,那些酒吧中的调酒师虽然有着与他同样熟练的手法,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优雅。
而眼前这个人不同,他让人感觉仿佛是在欣赏一场高雅的表演。
高脚杯中缓缓注入红色的酒液,最后他靠着杯壁在酒面放上了一颗红樱桃,插上了吸管。
“请。”调酒师将酒杯推近安禹,然后又从手边的酒瓶中随便挑了一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好看。”安禹轻轻捏着杯座,杯中淡淡的红色酒液中泛着金色的光,在暖黄色的灯光映射下多了一层复古的感觉。
安禹穿的是宽松T恤和休闲短裤,怎么看都跟这个场景和这杯酒不搭调。
他也不在意,抿着吸管喝了一口。
一种独特的酸甜在口中蔓延,安禹抬头发现,他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自己。
“好喝。”他由衷评价,“它叫什么?”
“你可以叫他,琥珀之梦。”调酒师面部表情自然松弛下来,眼神依旧专注。
“又叫Bijou,宝石的意思,是种彩虹酒。琥珀的寓意有很多,但在我这,它象征尘封的时间。”
昆虫被包裹在松脂中时,时间就永远停止在了这一刻,再也不会流动。
安禹走后,他的时间就已经静止,如同那些被包裹的昆虫。
他缩在时光的角落,等一个人,等他回来。直到那个人回到他身边,他的时间齿轮才会再次开始转动。
“现在,它已经被打破了。”调酒师不知何时已经坐下,双手交叉拖着下巴,额前一缕发丝遮住了眼角,却遮不住如水波动的情意。
“宣弈。”
面前的调酒师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安禹不动声色缓缓深吸一口气,“我很想你。”
宣弈先是笑了一下,然后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的碰了一下琥珀之梦的杯壁。
“欢迎回来,安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