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天,泛着灰蓝色的光,凄凄切切地照耀在大山上,有如一幅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这巨大的坟墓上。
“你没有上学吗?”女孩走过来,看着站在田埂上发呆的幸仔。
她缓缓转过头,凹陷的双眼盯着眼前穿着华丽的女孩,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是市里来宣传生理知识的女学生,承桑彦柠。”
承桑彦柠露出了甜美而又礼貌的微笑,似是毫不嫌弃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女孩。
“你的手,真好看。”
过了许久,幸仔才缓缓开口道,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双手不由地抚上了承桑彦柠的手,那是一双细腻柔软的手。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手,真的。”
承桑彦柠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里嵌满了泥,一双手也是漆黑粗糙,显然是经常做农活导致的。
“那把这个送你。”
女孩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护手霜,递给了幸仔,“市里的女孩都涂这个,长期做农活手会变得很粗糙,涂了这个就会变好看了。”
幸仔瞪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东西,小小的瓶身透着晶莹的光泽,似乎藏着某种神奇的魔法。
“可以吗?”幸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承桑彦柠笑着点头,眼神中满是真诚和善意:“当然。”
承桑彦柠拉过女孩在田埂上坐下,从车里拿出两盒马卡龙和几瓶牛奶,还有一些零食,递给了幸仔。
“这是我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很好吃,你尝尝看。”
幸仔惊愕的看着她,却不敢伸手接过去,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只觉得手掌烫的像火一般。
承桑彦柠看出了她的顾虑,轻轻地把食物放在她的手里:“没关系,这些都是给你的。”
“可是,我……”
幸仔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拧开牛奶喝了一口,清甜的奶香在口腔中散开,这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
“牛奶是这个味道啊?甜甜的,好喝。”
“对啊,牛奶就是这个味道。”承桑彦柠露出了一个纯净无邪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冬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这个叫马卡龙,你尝尝。”承桑彦柠又拿起一块色彩斑斓的马卡龙,递给了幸仔。
幸仔小心地接过马卡龙,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很甜,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幸仔的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原本苦涩的嘴唇开始微微上扬,仿佛尝到了人生的第一丝甜蜜。
承桑彦柠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的微笑更深了。
“你知道卫生巾吗?或者说你们生理期都是怎样处理的?”
幸仔摇摇头,有些疑惑,一张脸因为羞涩泛起了红晕,“粗布条……”
“粗布条也能解决问题吗?”承桑彦柠起身从后备箱拿出一大袋卫生巾,塞进她的怀里,“以后,要用这个。”
“我不能要……我……”幸仔有些惊恐,站起来连连摆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承桑彦柠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一笑。
“我这次进大山,是专门来普及生理知识的,而且这又不要钱。”
听闻,幸仔的身体一僵,随即乖巧地将卫生巾收拾妥当,放进包里,“谢谢你。”
“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找你老半天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幸仔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便看见一个男孩站在自己身后。
承桑彦杨见她慌乱的样子,有些疑惑,“她是谁啊姐?”
“这个山里的村民,过来取东西碰巧遇上的。”
“哦,我们快过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承桑彦柠一脸茫然。
“真是天天学习学傻了,今天是你18岁生日啊!你忘记了吗?”承桑彦杨白了她一眼。
“好啦。”承桑彦柠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转头看向幸仔,“你要一起来吗?”
幸仔笑着摇了摇头,“我就不去,已经很晚了。”
承桑彦柠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说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幸仔。”她答道。
“幸仔?”承桑彦柠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是幸福的幸吧?”
听到她的话,幸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是不幸的幸……
承桑彦柠没再说话,只是一直注视着那个女孩,她的眼睛很清澈,像是山间流淌的溪水,纯净而深邃。
她穿着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却依然整洁干净,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彦柠,我走不出这座大山,你带一支格桑花走吧。”幸仔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只有这朵花。”
承桑彦柠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格桑花上,那是一种在高原上常见的野花,花瓣紧密、结实、花蕊柔软。
就像是幸仔给她的感觉一样,虽然生活艰苦,但依然坚韧而温暖。
她接过那朵花,微笑着点头,“好,我会带它走,并且记住你。”
承桑彦杨拉着姐姐向前面走去,嘴里嘟囔着,“姐,你知道吗?刚刚给山里的孩子发物资的时候,他们居然都不知道牛奶是什么。”
“明明是和我们相仿的年纪,却生在了大山里,有些人连学校都上不起,真是可悲。”
承桑彦柠闻言皱起眉头,“所以才更需要有人来帮助他们,帮助他们走出大山,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花苞。”
“父亲,我回来了。”
幸仔怯生生的向里屋走去,却被男人叫住,“包里装的什么?”
听着他冷硬的声音,幸仔打个哆嗦,低声道:“是一个来山里宣传生理知识的姐姐送给我的。”
男人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过来吃饭。”
幸仔错愕的抬起头,看到桌上已经准备好的饭菜时,有些不敢相信。
男人将碗筷推到她面前,“你是不是想让我说第二遍?”
“我可以上桌吃吗?”幸仔小心翼翼的问道,看到父亲没有反对,她才盛了小半碗粥喝掉。
“今天你满18岁了吧?”
父亲的眼神让幸仔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刚刚王婶过来提亲了,就定在后天,你好好收拾一下,准备准备出嫁吧!”
幸仔手中的勺子差点落地,她愣愣的望着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男人皱眉看着女儿这副样子,语气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放心吧,不会亏待你的,王大爷准备了一大笔彩礼,以后要是生了儿子,这辈子就算是享福了!”
父亲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幸仔一惊,她猛地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爸……你知道王大爷今年快60岁了吗?而且……而且他还是个病秧子……”
男人轻嗤一笑,“病秧子又怎么了,女娃子生来就是传宗接代的,难道你要我养你一辈子不成?”
父亲脸色徒然变得铁青,“我恨就恨你不是一个男娃!也怪你娘不争气,生下你就算了,还一命归了天。”
幸仔咬着唇,垂眸不说话。
“这18年我辛苦辛苦把你拉扯大,给你找了一个富贵人家,也算是对得起你们娘俩儿!”
父亲的眼神中带着狠戾,幸仔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紧抿着嘴角,低声道:“如果妈妈没有因我而死,如果我是个男娃,我的不幸是不是就可以变成幸福……”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行了行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养身体,后天王家大摆筵席,你嫁过去就行了。”
父亲的声音很平淡,但是却让幸仔感觉到无比压抑。
“嗯。”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将将~”承桑彦杨从身后拿出一个精美的礼盒,“姐,生日快乐!”
“你小子。”她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打开后露出一支名贵的手表,“又骗爸妈零花钱了吧,这支表可不便宜。”
承桑彦柠将手表戴上,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挺适合我的。”
“爸妈一听是给你买生日礼物,还觉得我送得小气,毕竟是姐姐的成人礼,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一个surprise!”
承桑彦柠点头:“嗯,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一番咯。”
“对了。”他绕到她的身后,推桑着她往前走,“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什么?”
彦杨神秘地勾起嘴角,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声,“保密。”
学校中央忽然亮起了灯光,承桑彦柠疑惑的抬眼望去,只见一道道彩带随风飘扬而落,所有的聚光点全部聚集在了那架钢琴上。
“也不能算是惊喜,其实是大山里的孩子想听听音乐,我擅作主张就弄了一架钢琴过来。”
说话间,承桑彦柠已经走到了钢琴边上,伸出手指轻抚了一把。
“我喜欢音乐,如果能为山里的孩子弹上一曲,我很乐意。”
婉转的音乐响彻在空荡荡的山野上,悠扬悦耳的音符从她纤细的指尖流泻而出,在寂静的空气中飘散开来。
有不少孩子围了过来,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静静聆听着,目光里满是憧憬之色。
或许,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幸仔站在山坡上,眺望着不远处亮灯的地方,眼神空洞无焦距,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
“或许,我真的不爱这个世界,当然,世界也见不得多爱我。”
说完,她自嘲的笑了起来。
原来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从这一刻,她才明白,承桑彦柠拥有的,不止是财富,还有爱。
幸仔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那些星辰仿佛就在眼前,她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它们,却又不敢动作太大。
承桑彦柠的演奏还在继续,一段音符结束,又一段音符接踵而至。
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清秀的脸庞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仿若冬日里的雪莲,美丽、高贵。
幸仔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悄无声息的退回到山坳中。
“怎么样,打听到承桑家小姐的下落了吗?”
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他看着手里的名单,嘴里还叼了根烟,一脸痞气地问道。
“就在前面不远的中心小学,听说随行的只有她那个傻弟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保镖。”
“弄到了她的器官,可价值连城,这可比杀人放火强多了。”男人说完便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朝着中心小学走去。
“沈哥,等等我。”
后面跟上来一个身姿提拔的少年,他穿着黑色卫衣,眼睛圆润而明亮,仿佛含着一层光,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气。
“你去哪儿了?小野。”沈确伸手在少年的脑袋上揉了揉。
“喏。”他捧着手上的野果子,一脸兴奋地往前递,“这山里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饱腹,我只好去找一些野果子了。”
“还有,我抓到了两只野兔子!”
沈确笑了起来,拿过果子狠狠咬了一口,“不错嘛,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嗯。”
“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这大山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男人说完便迈步向前走去。
这天村里难得的热闹,锣鼓鞭炮震天响。
无论老少都纷纷过来观礼,但更多的却是看戏,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眼中满满的都是讥讽之色。
“你这头卷发怎么拉都拉不直,可真是个麻烦祸!”父亲埋怨道。
“你就知足吧,你家女娃娃就算是个满脸雀斑的卷毛,也一样能换个好价钱不是吗。”大姐在一旁冷嘲热讽,说话刻薄。
话音未落,几个趴在窗台上的妇人争先恐后地嚷道:“这位是新娘子吗?哎哟,长得可真俊呐!”
“那王大爷可真是享福呦,一把年纪了还能娶个黄花大闺女!”
“那王大爷可是咱们山里最有钱的呢!”
众人附和,更加笑得肆无忌惮了。
村民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鄙夷和讥讽。
幸仔看在眼里,气在心口,却只能忍着。
她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放开了,只是眼底闪烁着一丝不甘的光芒。
真的要认命吗?
幸仔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我从这个世界消失,是不是就可以远离痛苦,让幸福永恒?
想到这里,她的眸中徒然射出坚定而又决绝的目光。
“幸仔,该走了。”父亲冰冷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中。
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挪,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推开门,阳光透过旧木板洒落一屋,照耀在她鲜红的嫁衣上,显得格外刺眼,她微愣住了。
脚步越发轻快起来,她穿过泥泞的湿草地,穿过喧哗的人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向前跑去。
“新娘子跑了!”
“快拦住她啊!”
一时间,所有人惊慌失措起来,一窝蜂似的追了过去,幸仔没有理会,反倒是跑得越发快了。
风吹动她头顶的花环,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她的裙摆飞扬起来,长长的红色嫁纱拖到脚踝处,像极了天边绽放的云彩。
幸仔索性没了生的念想,如果老天爷真心叫她绝望,她自知蠢笨,逃不过便也认了。
风吹着她通红的双眼,幸仔释然一笑,为即将带来的结局而喜悦。
幸福……就要来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