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硕公主眉眼锋锐似刀,狠狠一拍桌案,厉声斥责道:“胡闹!父后是中宫皇后,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搜父后的坤宁宫?”
那宫人显然也十分惧怕丽硕公主,抖着身子道:“听说…听说是为闵贵傧身孕的缘故,陛下亲自下令搜宫,奴才们也不敢…不能拦啊。”
这一通喧闹,将榻上虚弱的闵皇后也吵得不得假寐,他应是也听见了那宫人的一番说辞,勉力撑起身来,淡淡道:“叫人来给本宫梳洗罢。”
丽硕公主连忙上前扶住他道:“父后!”
闵皇后淡淡看他一眼,道:“涉及皇嗣,又牵涉闵贵傧和本宫,本宫合该要亲自面见陛下的。”
丽硕公主抿紧嘴唇,道:“是儿臣不中用。”
闵皇后对丽硕公主说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强撑身子起身梳洗,过一会儿,见个年轻女官进来,团绣衣裳、抬起的眼精明灼亮,正是咸安帝身边的大尚宫冯岚,她貌似十分顺恭地行礼道:“奴婢见过皇后主子、公主殿下、恩傧主子、兴陵郡王君、兰陵郡王君、贵人小主。陛下请兴陵郡王君移步景春殿。”
闵皇后微微一顿,道:“请兴陵郡王君?”
兴陵郡王君亦是微微一愣,冯岚只细声道:“闵贵傧动胎气,乃是接触了活血化瘀的药材,陛下的意思是,叫兴陵郡王君过去问问。”
闵皇后深出一口气,身姿似乎又虚弱了一些:“本宫知道了。”
于是一众宫侍服侍闵皇后梳洗,虽然在病中,但他仍是选了一件秋香色的华贵宫装,金线绣出牡丹盛春的图景,虽然益发显得他弱不胜衣,有宫侍们巧手为他用脂粉修饰病容,却也是一国皇后的风仪。
众人是来侍疾的,这生了病的人都要去,他们自然也不得不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整了好几抬轿子去了闵贵傧的景春殿,入了庭中,只隐约见闵贵傧脸色苍白地卧在窗下榻上,兴陵郡王一袭玉黄色昙花现春宫装,在翠珠帘外头跪着,端正清冷好似桂树缀玉,咸安帝守在闵贵傧身边,脸色极其难看,一抬头瞧见闵皇后却不由得微微一顿,道:“你怎么来了?”
闵皇后淡淡道:“臣侍弟弟所怀的皇嗣有失,牵扯到臣侍的女婿,臣侍身为六宫之主,怎能不为陛下分忧。”
他这般说,多少也是几滴清醒的冷水,提醒咸安帝,兴陵郡王是闵氏的养女,闵贵傧是闵氏的公子,就算其中没有误会,无论咸安帝如何处置,多少也要听一听闵氏的意思,但他说得又巧,自己站在了咸安帝一边——多年无宠又膝下无女,还能在忬贵君的咄咄相逼之下稳坐皇后之位,闵皇后自然也不会是凡品。
咸安帝稳了稳,一指一旁的太医,道:“你说!”
任荷茗只瞧得出那太医不是他在萧定君处见过的易太医,也不是他在兴陵郡王府见过的吴太医,她中年岁数,垂着头颤颤道:“昨日贵傧主子前往坤宁宫请安后便动了胎气,经微臣把脉,乃是接触了活血化瘀药物的缘故,微臣排查之后,发现是贵傧主子润手的香膏被人换了。自贵傧主子有孕起,宫中便严限此类药物,这般配方,便只有…只有兴陵郡王君处有了。”
果然!
任荷茗站在一旁,心思电转,惊诧道:“难不成禁宫森严,也有这偷盗之事?”
咸安帝奇怪地看任荷茗一眼,一旁的贾贵人早怀了心思要跟任荷茗对着干,张口就道:“兰陵郡王君未免也太愚钝了些,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兴陵郡王不过是闵氏的养女,如今闵氏要有连着血脉的皇女了,自然有人着急,不惜对无辜的凤胎下手。”
闵皇后闻言冷冷看了贾贵人一眼,将贾贵人看得一缩,旋即又垂下眼,他如今固然气力虚弱,声音也还是稳重令人听得进去:“陛下,臣侍素日里照拂兴陵郡王多些,不过是因为兴陵郡王年幼丧父。臣侍是中宫皇后,后宫所有的皇女,都是陛下和臣侍的女儿,自然都是一般的珍重。臣侍执掌六宫,不过希望能为陛下分忧,教导兴陵郡王,也不过希望兴陵郡王能为陛下分忧,如今臣侍自己的弟弟惹出风波,臣侍实在愧疚。”
说着咳嗽了几声,丽硕公主忙扶了他一把,轻轻道:“父后病着,还是少说话。”
闵皇后轻巧反驳了闵氏介入夺嫡之争,将兴陵郡王视为闵氏养女、闵贵傧之女看作是闵氏亲出之女的大不敬之心,重申自己和闵氏的忠心。咸安帝不论信或不信,是不会把自己对闵氏的疑心摆在台面上的,更厌恶任何人不拿她当还有几十年活头的皇帝,而是暗地里筹措着扶持新主的心思。向来夺嫡之争就算是戳到眼前也必须要装作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谁提就说明谁动过心思,会犯咸安帝的大忌讳,贾贵人虽然说的是所有人的心中所想,但就他一个真往刀刃上撞,果然咸安帝皱眉看了贾贵人一眼,恰见他仍穿着宫侍衣裳,便斥道:“你穿的那是什么样子,还不下去换了!”
“陛下,臣侍…”贾贵人满腔的委屈,本想和咸安帝诉说自己在丽硕公主处受的气,然而咸安帝根本不耐听,冯岚上去毫不客气地打断,不甚恭敬地请他下去,他也只得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
闵贵傧既是动了胎气,便是脂粉未施、脸唇苍白的样子,闻言一咬唇,伸手牵住咸安帝袖角:“陛下……”
格外楚楚可怜。咸安帝轻轻一拍他手背,道:“闵贵傧辛苦为朕怀着孩子,无端有这些坏心肠的东西来害他,怎能说是他惹出的风波。”
说着投来冷眼,向兴陵郡王道:“朕素日里多疼爱你,便是你出身低贱,朕也不曾亏待,一样让你参知政事,一步步许你走到了今天,你倒好,处处辜负朕心,堂堂一个女人,竟然动起后宫争斗这些不入流的心思,要去害一个未出世的胎儿,朕真真是看错了你。”
兴陵郡王背脊清瘦挺直,静默片刻,拜道:“儿臣只一心为母皇办事,实在不懂后宫勾心斗角之事,怎会想到去害六妹妹,母皇…”
咸安帝却道:“来人!拖到宗人府去!”
话语未毕,却见兴陵郡王君扑通跪下,道:“此事是侍身一人所为,郡王她…郡王她丝毫不知情,还望陛下宽恕郡王。”
任荷茗禁不住眼一闭——兴陵郡王君这般说,他反而知道此事必定不是兴陵郡王做的,只因没有比此时此刻应下这罪更糟糕的处置方式,一时之间恨不得伸手把那句话捡起来塞回兴陵郡王君口中,然而一言既出,咸安帝闻此,果然勃然大怒,道:“你替她顶罪,朕就不知道是她教你做的?你素日里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朕总了解一二罢?若不是她让你为了她作恶,你平白无故,会去做这样的事?”
兴陵郡王君一愣,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眼看着御林卫上来拖兴陵郡王,慌乱拽住她袖子向兴陵郡王唤道:“殿下!”
任荷茗眼前闪过兴陵郡王今日一早专门来提醒薛钰的身影,想到在世为人岂能受恩不报,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下,感觉到咸安帝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才觉出后怕,身上即刻冷汗涔涔,心思电转,故作纯真无邪地道:“陛下!兴陵郡王妻夫待侍身温柔和善,便是侍身害得兴陵郡王君崴了脚,兴陵郡王妻夫都不曾怪罪侍身…侍身不信兴陵郡王妻夫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还望陛下明鉴!”
咸安帝看了任荷茗一眼,倒颇有耐心似的回答:“你年纪太小,初入宫闱,懂得些什么!”
任荷茗咬牙低头,似懵懂无知地道:“若说是活血化瘀的药材,就连在下前些日子也有支领,不一并彻查岂不是不公平…”
陆恩傧急急道:“茗儿!”
咸安帝倒是奇怪地看了任荷茗一眼,旋即道:“你不怕?”
任荷茗越说越单纯天真:“陛下圣明,自是不可能冤枉人的,即便一时被小人蒙蔽,真相也必定会很快水落石出。在下…不怕。”
让任荷茗这样乱拳一冲,咸安帝倒好似平和下来一些,笑道:“你倒是同钰儿一样,虽然年少重情,倒也不失为赤子之心。”说着又打量任荷茗的容貌,道:“任泊峻倒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正这时候,听得外头人道:“血衣侯求见——”
咸安帝微微抬眼,道:“宣。”
任荷茗听得这话,身上不禁微微一冷——血衣侯乃血衣卫之首,血衣卫即是直属于皇帝的暗卫,除了护卫皇帝之外另要做些什么暗地里的勾当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只是知道血衣卫的首领血衣侯不列朝堂,却与任泊峻一般是正二品侯的封诰,坊间传闻,几乎将她传做了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他抵不住好奇,回首向门口看去,只见外头虽然春光温暖,但是落在走进来的那人身上,却仿佛倏然冷了几分,那人一身血红锦衣,走进来的步伐软绵绵懒洋洋的,腰背微微躬着,像是一只正当壮年、身经百战却命数不长了的病猫,她敏锐地感觉到任荷茗窥探的目光,倏忽投来一瞥,这微微一抬首间,只见她面色苍白,生得一张美艳的脸容,只是一双眼细长上挑,看着便让人不舒服,如此苍白面容上又一双薄唇鲜红似血,一笑便让人丧胆,一时间便是生得美艳也不觉得了,只仿佛是一张苍白嵌着血嘴的鬼面,便是任荷茗也禁不住移开了目光。她身上的脂粉气极浓,走过他身边时香风扫过,冲得任荷茗眼前一晕——如此阴柔的女子,令他倏忽想起薛钰曾说过的血衣侯不会有孩子的话,心下忽然明白,原来,那独得咸安帝倚重的血衣侯,是个宫女。
果然,血衣侯开口时宛转地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的声音亦是柔软并粗哑共存,女男不辨。
“你怎么来了?”咸安帝问道。
“回陛下的话,”血衣侯恭敬地跪着回话道,“奴婢心系陛下安康,先前觉出穆太医一家因炭气暴毙一事略有不妥,便请了陛下的旨意彻查下去,果然找到了穆太医在太医院藏着的一本医案和一本药簿,药簿上记载,穆太医查出太医院有人将药材以次充好,甚至以假充好,至于这本医案,奴婢不敢多嘴,还请陛下御览。”
血衣侯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卑微和讨好,任荷茗只觉得他平生没有见过做奴才做得这样好的人,想来她能在血衣侯这般危险的位置上坐着,也不会是寻常凡人。
冯岚瞥了血衣侯一眼,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双眼中却有一抹近乎于呆木的杀意,但旋即就动身,弓着身子过去从血衣侯手中接过医案,恭敬呈了那医案给咸安帝看,咸安帝翻了两页,将那医案丢在闵贵傧面前:“你自己看。”
闵贵傧约莫已经猜到那医案上写了什么,颤抖着双手将那医案拿起来,翻了两页,即刻拜倒在榻上,道:“陛下,臣侍真的不知情,太医从来没有对臣侍说过……”
虽然口中仍然强辩,但他这般表现自然瞒不过咸安帝,她脸色阴沉下来,闵皇后却适时轻轻道:“陛下。闵贵傧还怀着身孕。”
咸安帝虽然还阴着脸,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随手一指,道:“你们几个,都起来罢。”
对方才又被她冤枉了一通的兴陵郡王,并无一句多余的话。
只是看看闵皇后,沉吟片刻,道:“皇后,朕陪你回去。”
血衣侯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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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