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是个暖冬,京中新换了京兆尹,听说不过二十余年岁,一时成为京中谈资。这是那位年轻母父官上任的第一个年关,因恐暖冬易生疫病,也颇有几分紧张,甚至城南穆太医一家出了炭祸,举家丧命,为防疫病,连停灵也不得,只得即刻下葬,又吩咐以艾叶、紫苏等药材熬水,泼洒街道以避疫病,倒是满城芬芳。昆山侯府身为侯门世家,也有样学样,府中勤加泼洒清扫。
任荷茗不愿意出去影响她们洒扫,便在屋里窝着把玩棋谱,不多时,感觉朱杏推推他,一抬头,才看见是任蕴琭回来了,小昙正在为任蕴琭解去斗篷,任荷茗讶然道:“阿姐怎么回来了?”
天气算不得太冷,任蕴琭今早本是说好了同几位好友去京郊打马作戏的,任荷茗见她回来得这么早,自然疑惑。任蕴琭笑笑,坐在任荷茗对面,自然而然拿起处于劣势的白子,瞧一会儿棋盘,落下一子,淡淡道:“原本是要玩的,朴家出了点小事,她家姐妹三个都不来,一时也不知去哪里凑那么多人,只得作罢了。”
都护卫大统领朴姮膝下有三女一子,皆是嫡夫辛氏所出,这位辛氏并非是任氏姐弟的亲叔叔,而是位表叔,但辛氏一族关系亲近,不曾分家,他与任氏姐弟的父亲辛蒹自幼一起长大,情同亲生兄弟,因此素来让他的三个女儿和任蕴琭走得近,尤其是和任蕴琭年纪相仿的老三朴棱,只可惜或许因为朴家四个孩子年岁差距都不大,频繁生育损伤了他的身子,他也是常年缠绵病榻,虽然与辛蒹关系甚笃,但在辛蒹过世之后,莫说无力照顾任荷茗,连他自己的孩子也常常托付在景陵的朴氏本家由其祖母父抚养,最小的儿子朴慧质更是一直住在景陵,因此任荷茗并没有见过,未能多一个手帕交,至今在京中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总归,朴家与任氏姐弟关系颇好,逢年过节是一定会按本家嫡嗣的例给任氏姐弟送礼的,任蕴琭这般说,任荷茗自然要问问:“是什么事?”
任蕴琭又落一子:“朴家弟弟年岁与你相仿,今岁开春选秀,他也不得不来,干脆便入京陪母父和姐姐过年,也是一旬前才来的,还未来得及与你走动,一直帮着朴家置办打理年下的事,结果置办年货时,教个绸缎庄子给了一批劣布,瞧着好好的,稍一用力就裂,朴府也是清白人家,亏这么大笔银子也是一桩事,年节下又急用,正折腾呢。”
欺诈案子的事情另说,提到选秀,任荷茗不由问道:“这选秀,朴家为朴家哥哥做的是什么打算?”
任蕴琭无奈笑笑,道:“她家粗人多些,辛伯父身子又不好,实在难做这些打算。再就是,朴伯母承的是都护卫大统领的职,你也知道这职位要紧,便是能活动,怕也不敢轻易活动,朴家又是规矩人家,依朴伯母的性子,便是朴家弟弟适嫁年龄间一次选秀也没赶上,恐怕也要请旨赐婚,不敢轻易嫁娶。前几日聪之打趣天骐,说她弟弟貌丑无盐,就是选秀也不怕,定是选不上的,差点教天骐打了。”
朴家三位少君朴杨、朴枫、朴棱的字分别是天骥、天骏、天骐,聪之则是林家少君林白的字。这几人都是阿姐的至交好友,任荷茗虽未见过,也是常常听说,不由笑道:“朴家只有这一个比她小的,又是个弟弟,三少君也最常住朴氏本家,同朴家哥哥关系最好,人人都知道她可宝贝着这个弟弟了,谁教林家姐姐胡说。”
任蕴琭没笑,只捻一枚棋子在指尖,任荷茗知她心里有事,也不催她,正这时候,朱杏进来通报说主夫那头来人了。
任荷茗又看了阿姐一眼,便吩咐叫了进来,见进来的是主夫祝氏身边的安氏,他穿得件深蓝亮缎镶乌黑旱獭风毛的袄子,打扮得极利落,微白的髻上簪了朵深红的绒花喜鹊登梅,算是年节下添些喜气,显出他受祝氏倚重的身份来。看见任蕴琭也在,益发郑重行礼,道:“见过琭少君、茗公子。主夫吩咐我为茗公子送来今岁的节礼——琭少君那头已一大早头一个送过去了,回去就能瞧见的。”
任荷茗点点头,道:“送进来罢。”
安氏招招手,便有仆役搬了好些东西进来,安氏则解释道:“主夫给茗公子备了三件新衣,其中这件红狐斗篷毛色鲜艳丰厚,暖和得紧,这几天正合穿。这件大红团福禄寿的衣裳是茗公子独有的,主夫虽知道茗公子未必喜欢这颜色花样,但过年总该有件,另有六匹缎子、三件海龙皮子、两件貂皮,茗公子可按照自己喜欢的搭配裁制新衣。这是两副新头面,另附这和阗玉金簪一对,是主夫亲选送给茗公子的,这儿还有两只荷包,一只金凤呈祥的,装的是金锞子,一只青龙出水的,装的是银锞子——分量都比西院要重上三成。”
他话里话外说的明白,那就是西院的任荷菱得的节礼比任荷茗要少些料子、一件衣服、一对金簪和三成金银。
任荷茗估摸着,母亲对西院或许另有赏赐,但多少是这么个意思:起码祝主夫掌管之下的昆山侯府,明面儿上的待遇,是待任蕴琭和任荷茗这两个嫡出的少君公子要比待任荷菱好些。祝氏这般做,说到底也是无奈之举,他入府至今无出,府中旁人尚且可以在阿姐和任蕴珪之间站队,他却是别无选择,占着主夫的位置,总不能寄望任蕴珪继承了爵位还帮着他踩在姜侧侍头上,唯有和任蕴琭与任荷茗交好。
原本任荷茗是不爱计较这些的,在外祖家时,嫡庶出的兄弟姐妹之间便并无待遇上的差异,但任荷茗同任荷菱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兄弟的情谊,有时若不计较这许多面子上的东西,就得让人生吞活剥了去。
任荷茗大略瞧过安氏送来的东西,含笑道:“辛苦你跑一趟。主夫那头,我必亲去感谢。”
安氏则松了一口气,带人告退下去,任荷茗则从荷包里随手摸出几个金银锞子递给朱杏和小昙,小昙忙道:“府里头发的节礼,奴才和朱杏都去领过了,公子…”
任荷茗道:“说什么呢?府里给的是府里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你们跟着我,便是我的面子,不打扮得比别人好些怎么行呢。”
朱杏笑着从任荷茗手里接过金银硬塞给小昙,道:“公子疼你的你就接着,融霞阁新出了几款胭脂水粉,咱两个也去买盒好的使使,眼下过年,也给公子添点儿喜气。”
小昙吓道:“融霞阁的胭脂多贵呢…”
朱杏盈盈笑道:“所以才要接着公子给的赏钱呢!”
正说话间,看见石开从外头进来,任荷茗便又拿几个抛给她,石开一愣,手忙脚乱险些没能接住,任荷茗笑道:“你也拿两个。平日里,就数你里里外外地跑着累,我这藕韵阁里的事,没有少了麻烦你。”
任荷茗未嫁之身,身边不好留奴婢,许多外头的事不好跑时,便都是找任蕴琭身边的石开代劳,眼下石开只要去松烟斋购置,人家一见了她就知道:要备两份墨,任家长少君惯用的无香墨,任家小公子爱用的芙蓉松烟墨。
“多谢…多谢茗公子。”她一鞠躬,起身时向着任蕴琭说道,“少君,京兆尹那头把案子办下了。”
任蕴琭一愣:“办下了?这么快?”
“是,京兆尹那头一听朴家说了案情,就把人抓了出来,说是她家王大人知道年根底下容易有坑蒙拐骗之事,早就费心留意各家商铺,并一早下令元日前后十天城门严加盘查,一干人等的通行都要手下的捕快验过才许出城门,略有嫌疑的和所有商户则都扣下待她本人亲查,果然那坑了朴家的奸商就在里头。”
任荷茗听了笑道:“是了是了,京都的商户大多早已落户京城,不必赶回老家过年团聚,商户年下出城不营业必要损失不少利,若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必定不会随便走的。若是仿造非商户的通行,捕快大多能瞧出来,可疑的和商户的通行有她本人亲问,确实难跑。”
任蕴琭也道:“王雪子此人,上任这一年来,着实做得不错。难为她……”
正这时候,忽然听得外头闹起来,有桌椅打翻的声音,也有男子的哭喊呜咽,似乎是下人房那头出了事。
任荷茗叹一口气,道:“大过年的,这一早上闹个没完——”
虽然如此说,但姜侧侍一向不是个消停的,越是年关时候,府中上下都沉浸在喜庆之中,难免松懈,就越是容易出事。实在是闹得厉害,任荷茗说着就起身要去看,任蕴琭却一把拉住他道:“别去。”
任荷茗低头看一眼阿姐,见她神情虽淡,却说不得有几分冷意,微微一顿,旋即反手抓住任蕴琭的手腕向外走去。
任蕴琭倒是也默然跟他走了,只苦了小昙慌忙抱着斗篷追在二人身后,先给任荷茗披上白虎的,又给任蕴琭披上紫貂的。
外头闹着的自然是西院,只见一人一袭松花色云缎衣衫、头戴累丝红鸾钗,拢着一袭艳丽的狸花曳地裘衣,脸色不善地站在院门处,松花色鲜亮娇嫩,红鸾钗又艳丽华贵,本是极难衬人的颜色,偏生那人肤色雪粉似的白,弱不禁风的娇怯中别有凌厉美艳,便是瞧得出年华已逝,也依旧是令人看不腻的美人,不是旁人,正是姜侧侍。
眼下他柳眉斜飞,美中更添几分戾气,正让两个奴婢拖着个年轻的小侍往外拉扯,那小侍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嘴里塞着一块白布,显是挣扎了一番,堵住了嘴犹在大声呜咽,这时候则见任蕴珪奔过来拉住姜侧侍。
任泊峻是官员中有名的一表人材,若不是才学与相貌都十分出众,任荷茗的外祖母也不会挑中她将父亲下嫁,而姜侧侍年轻时能赢得任泊峻的心,连才貌动广陵的父亲都争夺不去,自然比如今更富容色,因而任蕴珪的相貌也是出众的,素日里娇养着,身上又一早穿上了今岁新裁的锦红色福寿团纹衣裳、大红繁华锦绣银鼠斗篷,更显得她脸孔白皙如琼脂,眉眼秀丽出众,然而或许是有位太过强势精明的父亲,她向来是有些软弱的,神态显得相貌无一丝棱角,像是个一戳就倒的棉花人,此刻也只敢低低垂着眉眼,怯怯地牵着姜侧侍的衣袖道:“父亲!父亲,求您了,烟彩他…”
任荷茗这才看出来,姜侧侍正在令人拖出去的那个小侍他是认得的——是前些日子分到他身边伺候的烟彩。
姜侧侍瞧见任荷茗,面露冷笑,道:“茗哥儿来得正好,这小子是茗哥儿身边的,如今要发卖了,也得跟茗哥儿说一声才合适——这小子在我那儿偷了东西,如今人赃俱获,往后我也给茗哥儿提个醒儿,身边的人可要看管好了才是,若是旁人以为茗哥儿仁善也还罢了,莫教人家觉得,茗哥儿不擅治家。”
任蕴琭听得他这句话,脸色不由微微一冷。
她对弟弟爱如眼珠,如今的心头大患无非是任荷茗能不能嫁到个好人家,能不能为人正室,能不能过好日子,而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的父亲,便是在姜侧侍的构陷之下被母亲这一句“不擅治家”夺去了管家之权,交到了姜侧侍手中,使得她们父女的日子更加过得危机重重起来,在任荷茗险些被害死之后,父亲处处为她们筹谋,心血急耗,终于不支,不得已将二人送回了外祖家,弥留之时,姜侧侍为避嫌疑,才不得已将治家之权转交给了祖父,至祝氏进门,便是祖父教导着祝氏管着,但姜侧侍此前已经掌家多年,尽得恩宠又有女儿在膝下,何处没有明里暗里站在他一边或是不大看得起祝氏的中立者,祝氏在府中调度起来,未必事事尽如人意。
任蕴琭一肩将任荷茗挡在身后,冷冷道:“姜侧侍既然这般说,不如说说这小侍偷盗了何物,再来验一验偷盗的过程?”
姜侧侍听了这话,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任荷茗再看看烟彩,这才明白过来。他夏日里及笄时,院子里添了几个小侍,礼仪事忙,他便随便点了几个。任蕴琭明年就要秋闱,而烟彩这小侍相貌上略略出挑一些,想来便是姜侧侍将他安插进来,借机接近任蕴琭,存着影响任蕴琭秋闱的心思,只是因为任荷茗向来喜欢在院子里留相貌讨喜的小侍,烟彩虽然貌美,却与朱杏、小昙也不过不相上下,才不曾觉出来。
不知是否是任蕴琭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反正眼下看来是任蕴珪与这小侍有了私情,姜侧侍是自食恶果了,如今他为了任蕴珪能专心学习不受打扰,便翻了脸要将这个背叛他的小侍发卖了。
姜侧侍转了转腕上一支赤红的玛瑙镯子,便下定了决心。他是绝不能让此事闹大的。且不说惊动老侯夫或是惹怒侯主招来惩罚,珪儿尚未娶亲,她的婚事关乎她是否能在世女之位上与任蕴琭一较高下,她与身边小侍胡闹这种事,传出去绝不好听,她本就是庶出,外祖又非助力,如此极易影响她攀上一位出身更好的夫室。眼下,姜侧侍反而投鼠忌器,只得是立起眼睛瞪向抓着烟彩的奴婢,一挥手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出去?”
任蕴珪看着烟彩被拖出去、泪流满面的凄惨模样,也是满脸的痛惜,拉着姜侧侍道:“父亲……”
然而姜侧侍只看她一眼,她便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姜侧侍一拂袖走了,她还懦懦留在原地,像尊手足无措的木头,只从余光里看着烟彩被拖下去,烟彩看任蕴珪这副模样,似乎也死了心,就这般被拖了出去。
朱杏忍不住道:“他自己还不是这么爬上来的,如今倒把人家发卖了,竟一点不觉得物伤其类么?”
任荷茗忙喝止他:“朱杏!”
说罢忙去看任蕴珪的脸色,然而任蕴珪只是低着头,眼中若有若无地泛着泪花,好似没听见一般。她是相貌很美的女郎,此时此刻,却如同风雨打透的红花,零落可惜。
她虽然是姜侧侍所出,但或许因是女儿,被姜侧侍宠惯坏了,误打误撞,心性反而单纯善良,不似其父兄那般机心深重,并未找过任荷茗和任蕴琭什么麻烦,甚至若不是姜侧侍时时耳提面命,她对任蕴琭倒有几分对长姊的崇敬之心。任荷茗对任蕴珪也并没有什么厌恶之心,然而她到底是姜侧侍用以作威作福的倚仗,将她视作自己的姐妹也是不会的,更多是对她怯懦、无能的可怜。
任蕴珪对烟彩究竟有几分真心?任荷茗不清楚。但至少,在她与烟彩相好、纵享情爱甜蜜之时,她不曾想过这对烟彩意味着什么,若是想过,便不曾为烟彩做过什么打算,而如今东窗事发,她也无力在强势的父亲面前保下烟彩。她的痛惜,有几分是真情,又有几分仅仅是对烟彩生得好颜色的惋惜呢?怯懦,无能,教任荷茗觉得可恨又可怜。
这份可怜说到底是有几分轻侮的,只是对任蕴珪而言,既没有什么意义,又感觉不到罢了。
任荷茗立在寒风之中,看着烟彩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重叠院墙之中,只觉得悲凉,不过是又一个被情爱所迷却所托非人的男人罢了,怎会不物伤其类。然而这是从始至终都在背叛他和阿姐的人,救下来也难料是否会是一条反口而噬的毒蛇,他无从开口相救。
最后还是阿姐轻轻拉他:“外头冷,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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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